這招叫棋行險著。帶走張燕一具尸體,解決不了眼前困境,我是想讓張燕的亡魂看見這一幕,回心轉(zhuǎn)意幫我一次。
我好像賭對了,出坑的時候,張燕尸身上的裙子“唰”地一響,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撕扯走了。
匆匆回頭一瞥,只見張燕微弱的鬼影扯著裙子,已經(jīng)將其蓋去尸坑,接著就見黑云把尸坑也遮住,那群惡鬼漸漸逼近,卻不見有詐尸出來。
就算這樣,我也沒能輕松下來,惡鬼帶著黑云越來越近,我扛著張燕的死尸跑不快,更瘆人的是,她尸身連著的那段腸子,恰好就繞在我的脖頸上。
好吧,此行不但長了見識,還讓我徹底惡心到了。
冰冷的尸體,肚子被劃開了的,死了多年沒腐爛,腸子上還有些不知啥玩意兒的粘液……
常年的修煉總算沒荒廢,至少我扛著張燕尸身,也很快趕上了王杰并超過他。話說他也不輕松,搞那么大一袋東西在背上,不累死他才怪。
超越王杰沒用,身后那團黑云、黑云下那片黑壓壓的惡鬼,比我們奔跑的速度更快……
這種情況,除了繼續(xù)拼命奔跑外別無他法,只要跑出鎮(zhèn)子,跑進那片看得見鬼氣的區(qū)域,我相信就有辦法。
最終我還是選擇放棄了。我能看得見鎮(zhèn)子邊緣的濃霧,但至少還有七八百米,眼前境況,三條腿都用上也枉然。
死要死得有尊嚴(yán),我急停站定,輕輕放下張燕的尸體,沒敢喘息便將羅盤和身上余得的朱砂、空符等用品卸下,羅盤拋向追上來的王杰,其余行囊則扔在張燕的尸身上。
我可以死,但我死前須信守承諾,盡力護得我身邊這一人一尸的周全。
我那些“法器”都是臨時準(zhǔn)備,未來得及煉制溫潤,不過總算是陰陽先生所用,自帶著罡氣,希望能讓他們不受惡鬼侵犯。
見羅盤在王杰的背包上閃出微微黃光,見張燕尸身并未發(fā)黑,我面對轉(zhuǎn)眼即至的黑色鬼云,反而變得出奇的平靜,捏了一個超脫手訣,合上雙眼在心里默念“天道人心、乾坤造化,陰陽路遠、允執(zhí)厥宸,幸甚至哉,安與眾行……”
我希望死后不丟陰陽先生的臉,不與這些厲鬼同惡??蓜偰畹脗€開頭,耳邊卻傳來一陣“嗒嗒嗒”的槍聲。
嚇了一跳后,我不由自主地睜開雙眼,就見黑色鬼云離我只有三五米,強烈的陰氣讓我的身體瑟瑟發(fā)抖,不過所有惡鬼都已不動,齊齊怒視著我身后。
再往后看,鎮(zhèn)子邊緣處,那排身著舊式軍服的鬼魂又站成一排,槍聲正連續(xù)從他們手中發(fā)出,槍口卻指向天空。
而已經(jīng)沖過我好遠的王杰,則被槍聲嚇得不斷跳躍,滑稽的樣子像極了站在熱鍋上的鴨子。
想不到呀,竟是鬼幫我擋了鬼。
槍聲持續(xù)了約幾秒鐘,停止后雙方鬼魂都沒了聲息,軍鬼們的槍口放了下來,指向我前面那片密密麻麻的惡鬼,惡鬼們則呆立不動,在我眼前像一幅紙上的畫,沒半點立體感。
天地這間,僅有我和王杰的喘氣聲。我比他好一點,抱著赴死的決心后,呼吸還算順暢;王杰則喘得像臨死的老牛。
半響過后,群鬼里飄了個影子出來,離我雖又近了兩步,空洞的眼眶直盯著我身后,聲音也是空空洞洞地問:“李排,你這是何意?”。
“你等忘了自己的承諾,想下地獄永不超生了?”回應(yīng)的聲音顯得真實一些,我回頭看去,見一個面相英武的軍鬼同樣上前兩步,手里的沖鋒槍指著問話的鬼魂,不知他名字叫李排,還是職務(wù)尊稱。
面對槍口,鎮(zhèn)上這方領(lǐng)頭的卻不膽怯,轉(zhuǎn)頭看向我哼道:“二十年了,華夏來南令河的能人還少嗎?憑這小子,你覺得有可能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李排的話聽起來順耳得多,但并不缺少威嚴(yán)感,哼了一聲后說:“道家向來逢盛世便歸隱修身,我大中華現(xiàn)在有多繁盛,你這群固步自封的家伙豈能得知?別錯過了再世為人的機會。”
領(lǐng)頭冷著鬼臉不說話。
李排則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小兄弟,請問你是道門中人吧?哪一宗哪一門的?”
我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問我,忙轉(zhuǎn)身向他拱手一揖回答:“李老大人,在下不是道士,我是鄂北農(nóng)村的陰陽先生,具體體哪宗哪門,這個……我是家傳的。”
群鬼領(lǐng)頭聽了后,“呵呵”兩聲插話道:“時修閑散,也敢來南令河撒野。”
“陳代勇,你他娘的給我住嘴。”李排大聲呵斥,轉(zhuǎn)而對我說話時卻又恢復(fù)不冷不熱的語氣:“小兄弟,你是鄂北的,可知有個姓胡的大先生?”
我心里一喜,趕緊點頭:“我就姓胡,我叫胡佐。”
那叫陳代勇的領(lǐng)頭不顧李排的呵斥,又一聲“呵呵”搶話:“也不自己撒泡尿看看,竟敢稱大先生。”
我也意識到李排說的不是我,趕緊糾正:“我也是姓胡,不知李老大人說的胡大先生叫什么名字,是鄂北哪個地方人氏?”
李排沒應(yīng),對我的話語卻更禮貌,客氣地說:“你不必對我那么恭敬,我叫李欣海,河南人,62年生,跟你是兩代人了,但我死得早,84年7月死在老山142山頭,如不嫌棄,叫我聲大哥就行。”
聽得他的話,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我高中的班主任是個退伍老兵,當(dāng)年曾在滇南打過仗,給我們講過很多課本上學(xué)不到的東西,所以我知道李欣海的話意味著什么。
這群兵鬼,原來都是舍命衛(wèi)國的英雄!
可惜我?guī)У南銧T也隨行囊扔在張燕尸體上了,否則此時真應(yīng)該給他們敬奉功德香。
李欣海似乎察覺到我內(nèi)心的想法,微微一笑后接著說:“我不管你來南令河做什么,這女尸你既已挖出,就得讓她有個善終。最主要的,是你必須解決鎮(zhèn)上的問題,讓陳鎮(zhèn)長他們一干無辜之人得以輪回。”
沒想到陳代勇還是鎮(zhèn)長,難怪是鎮(zhèn)上惡鬼的領(lǐng)頭。
陳代勇糾正道:“我們不要輪回,我們要的是報仇。不把仇家繩之以法,我們寧愿等天道來責(zé)罰。天道如果真來懲處我們,那天地陰陽還有什么律法道理?”
我心里暗想,這些人不會都像張燕一樣,全部被那些不法之徒把器官給摘了吧?要真是那樣,我還真就處理不了。
且不說他們怨氣深重,光是安葬做法事,也得把我活活累死。
就張燕一個人的事,我已經(jīng)差點死了……
李欣海卻正色道:“輪不輪回是你們的事,這位胡兄弟眼下固然不能解決你們的事,但他小小年紀(jì),便能出入南令河,足以說明潛力巨大,再過十年二十年,你們也就有了出頭之日。”
好人吶!我心里感慨。
不對,應(yīng)該是好鬼。華夏現(xiàn)實中的軍人向來代表正義,沒想到死了過后,仍舊不忘初心,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陳代勇態(tài)度強硬,實際上好像也不敢跟李欣海他們較勁,有點借坡下驢地朝我叫囂:“姓胡的,我丑話可說在前,你敢跪地向天起誓,二十年后將南令河還給陽世,那今天我等姑且就放你一條生路。”
我心里卻暗暗叫苦。吃陰陽飯的,別說跪地起誓,就算隨口答應(yīng)了張燕,我也必須得全力做到,甚至為此喪命都不足惜,因為此間因果太大,天道對常人尚有尺度可言,對修行之人,那是半分假也做不得的。
但有生路不走,我不成傻子了?見李欣海似乎也在等我表態(tài),便側(cè)身緩緩跪下,伸手撮土為香,45度角仰望天空,鄭重地說:“我不知南令河此地何因何果,但從今往后定不敢忘了這地方,有生之年,我必潛心修行,爭取早日盡力來處理此間孽障。”
我說得很含糊,重點是沒按陳代勇說的二十年。二十年后我沒來,那也可借口道行不足。
而陳代勇居然被我給糊弄過去了,我站起來后,他向后一轉(zhuǎn)大聲命令:“現(xiàn)形。”
王杰一直呆站在不遠處,沒敢插半句話,聽陳代勇喝令后,他卻大叫了一聲:“我靠!”
他接下來的聲音我沒聽清楚,因為隨著陳代勇的叫聲,他帶來的那群惡鬼連同鎮(zhèn)子,全都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惡鬼們頭上的黑云徹底散了,不家?guī)捉z昏黃的日光灑落在鎮(zhèn)上,只是感覺不到半點溫度。
鎮(zhèn)上地些破舊的房屋,也轉(zhuǎn)眼間就變得更加破敗,幾乎可算是一片廢墟。
更讓人心悸的是惡鬼們本身,“轟”地一下閃開后,分散在鎮(zhèn)子的各個地方。
兩棵枯樹上,各吊著五六個,有用白綾上吊的、有用麻繩上吊的,更有用鐵鏈上吊的,可樹那么高,這些人是怎么吊上去的?難道并非自殺?
與他們在樹上伸著舌頭隨風(fēng)搖蕩相比,地上的身影更沖擊視覺:
離我們不遠,便有一座倒塌的土坯房,一老一中一幼三個身影被壓在土下,兩個大人長聲哀嚎道:“求求你們,救救孩子。”
嚎完過后,他倆竟朝我慢慢爬來,可他們的身體,早被塌下的屋梁打斷,老者只剩胸口以上,中年也失去了腿,只拖著個屁股爬行。
再看街道另一側(cè),一間著火的房屋正在熊熊燃燒,四個火人在窗戶里歇斯底里地叫喊。
遠處的大街上,則有個兇悍的大漢,提著刀在追趕別人,無論老少,追上就是一陣狂砍,追不到人后,竟把自己的頭砍下一半……
我只看了幾秒,便不忍再看,雙眼默默合上時,兩滴淚控制不住便奪眶而出。
從三歲起學(xué)習(xí)家傳,我父親便不再允許我哭,可這南令河,真的太慘。什么叫人間煉獄,這或許就是。
再度睜眼時,鎮(zhèn)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陷入死寂。陳代勇不見了,鎮(zhèn)上所有凄慘的鬼影也不見了,李欣海帶著他的隊友同樣退去不見。
可王杰竟也不見了蹤影。
整個小鎮(zhèn),就只有我自己,還有地上張燕的尸體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