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我五歲生日的那天死了，死狀很慘，也很奇怪。
記得那時候我們家還是土墻屋，農(nóng)歷七月十九，因為我是這一天的生日，所以記得很清楚。
傍晚六點多，我照常在院子里看螞蟻抬蚊子的尸體，一陣很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傳入了我的耳朵，那腳步聲我很熟悉，是我爸的。
因為他解放鞋的鞋嘴裂開了，所以很容易聽出來。
我抬頭看去，因為孩子個子小嘛，所以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血淋淋的手，手上還拿著一截白色的骨頭，只不過也完全被血染紅了。
我還以為是我爸稱的排骨，那年代一年也吃不了幾頓肉，所以才會那么想，我正想抬頭看看是不是我爸，卻瞬間感覺一雙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手上有很濃重的煙葉子味道，我知道這是爺爺。
“莫睜眼睛！”爺爺喝道，語氣還有些微微顫抖。
但爺爺?shù)氖植]有捂嚴實，我透過指縫看見了終身難忘的一幕，那是一具沒有腦袋的身體，手上的血液不斷滴到地上。
脖子上的血浸濕了整件衣服。
盡管那件灰色中山裝已經(jīng)被血染紅了，但我認得那是我爸早上出門時穿的。
爺爺一只手蒙著我的眼，幾乎是用拽的把我往前拖，另一只手則接過我爸手里的骨頭，剛一接過我就聽見嘭的一聲，我爸的尸體仰天倒下。
我爺爺再也憋不住，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北川你這做啥子嘛！袁家的規(guī)矩你又不是不曉得，你大哥已經(jīng)做了這個行當，你為啥子要去壞了規(guī)矩？把自己搞成這樣。”
本來在廚房做飯的母親聽見院子里的動靜也跑了出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傳遍整個太平村，我媽紅著眼，癱坐在地上，像發(fā)瘋了一樣又哭又笑：“瘋子，袁家的人都是瘋子，袁北川你活該！”
當晚，我母親便離開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沒有一點猶豫，即便我跟著跑了十幾里路，但她仍然沒有回頭。
我被爺爺強行擄了回來，全村的人都來了我們家，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
爺爺盡管悲痛欲絕，但還是與各位鄉(xiāng)鄰一一致謝，只是他并沒有讓他們留下幫忙，只有我二大爺留了下來。
二大爺和我爺爺不是親兄弟，但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所以算起來我們也是血親。
爺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坐在我爸的棺材跟前吧嗒吧嗒抽著煙，二大爺沉沉嘆道：“老三，北川的事我也沒想到。”
“要不是你個老狗日的對他提起撿骨師！北川至于走這一步邁？”我看得出爺爺很氣憤，渾身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是天意??！北川的腦殼找得到不？”二大爺摸著我的腦袋說，很溫柔。
“找得到個屁，老子就知道他是往那里去的，肯定丟在里面了。”
“如果是那里，確實挺麻煩，這樣吧，我給他做一個腦殼，也免得他黃泉受苦。”二大爺說完這話，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們家。
我問爺爺我爸的頭不會回來了嗎？
“回來個球，小比崽子你爹都是為了你！”爺爺惡狠狠的罵道，抽煙的頻率越來越快，眼角的淚珠也滴的越來越快。
我那時小，不知道什么是難過，但心里很疼很疼。
過了一會兒，二大爺又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個用稻草做成的人頭，他把稻草人頭遞到我面前，說道：“孩子，把你的血滴一點在上面，稻草只能代替你爹的頭，所以沒有眼耳口鼻，他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黃泉路上的悲苦，但同樣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你把血滴上面，他就能找得到了。”
我聽說我爸還能回來，立刻就找剪子把手指戳破，稻草人頭沾了我的血，二大爺便放進了棺材中。
第二天我爸就被埋進了袁家祖墳，后來我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我爸不會再回來，但他回來的那一幕我永遠也忘不了。
我問過爺爺很多次，我爸沒有頭到底是怎么回來的，爺爺從來不肯告訴我，到后面甚至還嚴厲要求我不準再提這件事。
而他帶回來的那截骨頭也被爺爺藏了起來，我到至今也沒搞清那到底是誰的骨頭，難道是我爸自己的？
村里人對一開始對我們家的事只字不提，對我們爺孫也挺好，我估計這件事應該就此告一段落了。
可是后來漸漸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我爹是被我大伯剁了腦袋，不然為什么我大伯出去這么多年都沒音信？肯定是畏罪潛逃了。
爺爺沒和他們爭執(zhí)，只是很嚴厲的告訴我，大伯絕不可能這么做。
這種沒有證據(jù)的事，只是村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也漸漸習慣了，可是那一天一個外地人來到了太平村，所有事便又被翻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我大伯，袁四斤。
我爺爺很少提及我大伯，這個名字的來歷也是二大爺告訴我的，說我大伯出生時只有四斤重。
大伯回來了，村子一下就炸開了鍋，甚至連警察都找上門來，只是后來確實沒證據(jù)事情便不了了之。
爺爺不讓大伯回家，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聽得出，還是因為我爸的事，大伯沒多說什么，自己去鎮(zhèn)上租了兩間屋子，看樣子是不打算走了。
今天是我十九歲的生日，晚上八點多，我和爺爺做了好幾個菜，非常豐盛。爺爺很高興，拿出一壇陳年老酒，還給我倒了一杯。
我推辭說不喝，爺爺卻非要我喝，笑呵呵的說：“歸一啊，你現(xiàn)在長大成人了，喝一杯酒算啥子。”
我皺著眉頭嘗了一口，又辣又苦，說什么也不肯再喝。
“爺爺，你吃這個豬蹄。”我替爺爺夾了一塊臘豬腳，爺爺還沒來得及動筷，院子里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越來越近，我說我去看看，興許是別人有事。
我走了出去，卻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長的很粗獷，鷹目高鼻，虎背熊腰，將近一米八的個頭。想了很久，我驀然想起這個人我見過！
這是我大伯，他回村的時候我去村口見過。
“大…大伯。”我低聲嚅囁了一句，爺爺見我半天沒進去，便也走了出來：“歸一，門外是哪個？”
一看見是大伯，爺爺頓時就沉下臉去，冷冷開口：“你又來做啥子，我不是說過袁家已經(jīng)沒你這個人了嗎？”
“爹你先別生氣，今天是歸一的生日，我送他一件禮物。”
聽說有禮物，我頓時高興慘了，抓著大伯的手說：“大伯，你要送我啥禮物？”
爺爺馬著一張臉，雖然沒說什么，但貌似還是不高興。
大伯伸出左手，遞給我一個長方形盒子。
“打開看看。”
我滿懷好奇的接過打開，只看了一眼雙手便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盒子也掉到了地上，臉上變得煞白，盒子里竟然是一截骨頭。
這和十五年前父親帶回來的那截骨頭一樣，都是脊椎骨，難道說大伯真的殺了我爹？
還真是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盒子被我打翻在地，爺爺當然也看見了地上的白骨，渾濁的眼里又有了淚珠，渾身顫抖，指著骨頭說：“這是誰的龍骨？”
“您不用管，現(xiàn)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大伯撿起白骨，依然很平靜。
爺爺沉沉的嘆了一口氣，杵著拐杖回屋去了，桌上的菜一口也沒吃。
“拿上盒子里的東西跟我走。”大伯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心里亂成一團，爺爺剛才的表現(xiàn)顯然是默許了大伯接下來要做的事。
“大伯我們?nèi)ツ睦铮?rdquo;我坐上大伯的摩托車，忐忑不安，但我相信大伯不會害我，否則爺爺絕不會坐視不管。
“帶你弄清真相！”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我心里一下子變得有些激動，我爸的死困擾了我這么多年，我一定要弄清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去了就知道了。”大伯騎著摩托把我往倒山帶，倒山是我們這邊最高的山峰，據(jù)說因為這座山是倒過來的，所以就叫倒山。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伯逐漸放慢了速度，最后在一片叢林跟前停下，大伯說下車。
我從摩托車上跳了下來，還沒開口問大伯就感覺眼前一黑，心里閃過最后一個念頭：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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