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廣袤無垠的大西北，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亂墳林立。
戈壁灘上多得是暴曬在陽光下的森森白骨，有古代戰(zhàn)場上留下無人掩埋的他鄉(xiāng)亡魂，也有天長日久的破裂亂葬棺木。白天日曬風(fēng)吹，到了晚上便鬼影憧憧，嗚嗚有聲。
星星點點的鬼火飄蕩其中，也就產(chǎn)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驚魂傳說。
青云寨中有僵尸，麻雀灘上有惡鬼......
或真或假，眾說紛紜，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
我叫羅洋，是羅家的獨苗，出生在西北偏北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生我的時候正逢八四年那場日食，天地陰氣旺盛，陽氣薄弱，算命的都說是陰月陰日陰時。
當(dāng)畫師的爺爺覺得我命犯陰煞，給我取了這個名字，避諱陰祟，欣欣向陽。
出生后我便體弱多病，骨瘦如柴，見過的人都說我活不下去。爺爺不信，不知從哪里給我找來一個八角鈴系在腳上，稍有動靜，八角鈴立刻作響。
于是奇跡發(fā)生了，我不光活了下來，而且活蹦亂跳的活到了六歲。
眼見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我也興沖沖的成了村辦小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每天跟發(fā)小湯文武結(jié)伴而行。
湯文武跟我同年出生，黑黑胖胖，聽起來高大上，能文能武。實則肚子里壞水不少，帶著我偷東摸西，沒少干壞事，于是我們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皮猴子，學(xué)生們美其名曰大王和二王。
上學(xué)路上，有一片必經(jīng)的沙棗樹林子，雜草叢生，墳塋足有三四十座，按照姓氏家族劃分成大小幾個墳圈子。聽說那里發(fā)生過許多奇怪的事情，所以一般人都是繞路而行，生怕沾染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這天我們在路上玩官兵抓賊的游戲，也就是拿兩個杏核子，一個寫上兵，一個寫上賊，抓到什么就扮相應(yīng)的角色。農(nóng)村孩子，條件不好沒有那么多玩具，于是玩具幾乎都是就地取材。
他運氣不好，抓到了賊于是在前面瘋跑，我當(dāng)官兵在后面追。
追著追著跑到了那片樹林子跟前，他猴子一般閃身鉆了進(jìn)去，跑進(jìn)雜草當(dāng)中躲了起來。我看著干枯的沙棗樹和一米多深的雜草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輸家要給贏家拿一個星期的饃饃，我心一橫也跟著鉆了進(jìn)去。
此刻雖然是大白天，但是樹林子里依舊有點陰森恐怖，死一般的安靜，上墳燒紙的紙錢黑灰被旋風(fēng)一吹，打著轉(zhuǎn)兒往腳下鉆。
我心里有點害怕，于是沖著草叢里喊到:
“文武，文武你出來，這把先作廢，咱們下午放學(xué)了再玩。”
這時不遠(yuǎn)處的雜草叢里呼啦一聲，鉆出來一個人影，我嚇得正想轉(zhuǎn)頭逃跑，就見黑影連連沖我招手:
“陽娃子，你來你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原來是湯文武。
說實話，我確實有點害怕，但是為了不給他拿饃饃，只好硬著頭皮往他那里走去。
只見湯文武神秘的對我勾了勾指頭，黑豆子一樣的眼睛賊溜溜的轉(zhuǎn)的飛快，示意我再往前走，然后扒開草叢給我看，嘴里還神秘的說道:
“你來，我給你介紹個新朋友。”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草叢之中扔著一個“熊毅武”方便面箱子，箱子里亂七八糟的鋪著幾塊破棉絮，棉絮中間露出一條鉛筆長的小腿。
從旁邊樹上傕下一根干樹枝，湯文武小心翼翼的剝開破棉絮，露出一個全身烏紫的嬰兒來，跟鞋底子大小差不多，小手如同貓爪，青筋暴起，臉上爬著幾只蒼蠅。
原來是個死娃子。
也就是死嬰，我們這邊不管大人小孩都叫它“死娃子”。
那幾年計劃生育空前嚴(yán)格，在“不計劃生育就是犯罪”的政策推動下，沒有避孕措施的農(nóng)村成了重災(zāi)區(qū)，蠻橫的計生人員將怪胎七八個月的產(chǎn)婦強行拉去墮胎引產(chǎn)的事天天都有，不服從就拆房子。所以為了生存，農(nóng)村孕婦們只能含淚接受。
顯然，眼前這個棄嬰就是這樣的產(chǎn)物，五官已經(jīng)長出來了，看樣子再有一兩個月就是條鮮活的生命。
我一個激靈，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兩步。
湯文武見狀，有些看不起我，在他眼里，他是一年級的大王，而我是當(dāng)仁不讓的二王。當(dāng)王就該有當(dāng)王的樣子，就應(yīng)該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誰都不怕，誰都敢打。
他學(xué)著黑白電視里的人的腔調(diào)說道:
“你怕了嗎？虧我還把你當(dāng)成二王。”
被他一激，我立馬不知道哪里來了勇氣，壯著膽子也有模有樣的說道:
“怕字，我還不知道怎么寫。”
不過這也是實話，那時候因為沒有幼兒園和學(xué)前班，剛上一年級的我們拼音都讀不全，確實不會寫這個怕字。
湯文武見狀，于是拍著我的肩膀依舊老氣橫秋的背誦臺詞，說道:
“好兄弟，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為了這聲好兄弟，我也豁出去了，今天他說干什么我都跟了，雖然我才六歲，但是《蓮花爭霸》告訴我，做人要講義氣。
遠(yuǎn)處傳來一陣孩子們的聲音，湯文武在我耳邊小聲的說道:
“你說羅小聰他們要是看見這個死娃子會不會害怕？”
我知道，湯文武一直在覬覦羅小聰，雖然羅小聰長得不好看，可她媽媽做的沙棗饃饃全校都很出名。
于是我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道:
“連我這個二王都害怕，羅小聰他們一幫子黃毛丫頭，怎么可能不害怕？”
湯文武一聽，十分高興，他的心里有個計劃，于是說給我聽:
“你把這個死娃子拉上，跑出去追羅小聰他們。然后我出來英雄救美，等她把沙棗饃饃給我了，我分點給你吃。”
我有點猶豫，因為那個死娃子太小了，如果拉的勁太大，就會被扯成兩半。但是想到香噴噴的沙棗饃饃，我咽了口吐沫，說道:
“一人一半。”
湯文武思考了一下，下定決心說道:
“好。”
眼看羅小聰他們就要走過去了，在湯文武的催促下我開始把紙箱翻過來，倒出破棉絮和死娃子，但是總不能讓我拿手提著吧？
兩人身上摸索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繩子棉線之類的東西。突然，湯文武看見了我腳踝里栓著八角鈴的紅色棉線，說道:
“用那個，快點快點。”
我想也沒想，一把扯下紅色棉線繩，帶著八角鈴系在死娃子的小腳上。生怕綁不牢，我還故意使勁拉了幾下。
湯文武說:
“你先出去嚇唬他們，然后我就出來英雄救美。”
看著他自豪的表情，我重重的點了點頭，感覺任重而道遠(yuǎn)。大王一生的幸福全在我和手里的死娃子身上，我這個二王不能辜負(fù)他的信任。
于是我手里提著寄托了大王一生幸福的死娃子，弓著身子偷偷摸摸來到樹后面，等著羅小聰他們走過。
就在這時，一道旋風(fēng)打著轉(zhuǎn)兒從墳圈子里轉(zhuǎn)了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圍著我一圈一圈打轉(zhuǎn)。農(nóng)村人都講究旋風(fēng)是人的魂魄化成的妖風(fēng)，只要吐幾口吐沫它就不會纏著你了。
于是我朝那道旋風(fēng)大口吐了幾口吐沫，果不其然，那旋風(fēng)逐漸轉(zhuǎn)的慢了，最后竟然轉(zhuǎn)到我身后，倏地一聲從我后領(lǐng)子里面鉆進(jìn)去了。
瞬間，我后背一涼，一陣恐懼油然而生。
但是隨即想到老師昨天才教過，要堅定不移的做一個無神論者，相信導(dǎo)師馬克思與恩格斯。于是我不再害怕，嘴里小聲念叨著:
“馬克思保佑，恩格斯保佑……”
等羅小聰他們過來了，我猛的從樹后跳出來，舉著手里的死娃子叫道:
“羅小聰，你看這是什么？”
沒有防備的羅小聰看清楚我手里的東西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轉(zhuǎn)身向后跑去。其他幾個女同學(xué)也嚇的花容失色，爭先恐后掉頭往后跑。
就在這時，這一幕正好被上地勞動的羅小聰爸爸看見了，于是他揮舞著手里的鐵鍬跑了過來，邊跑邊罵:
“壞慫東西你想死呢嗎？還不趕緊把手里的東西扔掉！”
我害怕了，看著他兇惡的表情好像要吃人一般。于是我一把將死娃子扔進(jìn)草叢里，顧不得取下我的紅棉繩和八角鈴，一口氣往學(xué)校跑。
沒跑多遠(yuǎn)，湯文武追了上來，十分愧疚的對我說:
“二王，不好意思讓你受苦了。我發(fā)誓，今天一定讓你吃上沙棗饃饃。”
雖然依舊是照搬電視劇臺詞，但是在我聽來，情深義重。
到了學(xué)校，湯文武不住的安慰驚魂不定的羅小聰。終于，一個沙棗饃饃，我們一人一半。
可是，我的后背總是感覺涼涼的，好像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看。
轉(zhuǎn)過身去，后面是破舊的墻壁，空無一人。
整個下午，老師和同學(xué)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似乎不認(rèn)識我一樣。
放學(xué)以后，我感覺自己有點發(fā)燒，頭暈?zāi)X脹的，感覺腦子里插了根筷子一樣生硬的疼。
于是，回家以后草草吃了幾口飯，我就回到小屋里，上炕睡覺?？墒墙裉斓目环滞獗?，于是我在被窩里一邊咬著牙關(guān)一邊堅持著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炕上有什么東西在動，從炕這頭爬到那頭，嘴里發(fā)出貓一樣的叫聲。
“咿嗷。”
“賽虎，別鬧。”
那會子流行一部電影——警犬賽虎，于是村里所有的貓貓狗狗都叫賽虎，我們家的貓也不例外，也叫賽虎。
可是我叫了幾聲，賽虎并沒有停止玩鬧，反而湊到我的跟前，滴著口水爬在我的枕頭邊。我有些生氣，睜開眼睛抓住賽虎往地上丟去，嘴里說道:
“賽虎，別鬧。”
可是就在我摸到賽虎的時候，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我手上傳來，大大的腦袋，細(xì)細(xì)的四肢，光滑的身體。
這不是我的賽虎。
借著門頭窗戶慘白的月光，我看到兩只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我，一眨不眨。
死娃子！
是我白天拿繩子拴著的死娃子。
于是我殺豬一樣沒命的哭喊起來:
“爹，媽，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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