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城南孤兒院。
我坐在院中的槐樹下,盯著手里的玉蟬發(fā)呆。
王姨在遠(yuǎn)處大聲催促:“小成,快點!再晚就趕不上車?yán)玻?rdquo;
我應(yīng)了聲,踱步走過去。
“到學(xué)校記得給我來信,以后誰欺負(fù)你的話,一定要跟老師講!”王姨把雙肩包套在我肩上,嘴里念叨個不停。
出了大門,我低著頭跟在王姨的行李箱后,一步步地往車站走,思緒萬千。
我生來沒爹沒娘,是王姨在邙山腳下把我撿回來的。
聽王姨說,十八年前的雨夜,我光溜溜地躺在草叢里,只有巴掌大,全身都是血漬,懷里抱著一塊玉蟬。
王姨把我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我是早產(chǎn)兒,早產(chǎn)了至少六十天,又被扔在野外至少三個小時,存活的幾率為零。
可我還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王姨給我取名王成,就是希望我能長大成人。
因為早產(chǎn)的緣故,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都是班里最矮的,經(jīng)常受女生的欺負(fù)。
高中才長了點個頭,可體重卻絲毫沒變,又成了班里最瘦的,經(jīng)常受男生的欺負(fù)。
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朋友,放學(xué)就回到孤兒院里,幫王姨照顧那些患有先天疾病的孩子,閑時就坐在院中的槐樹下跟螞蟻玩。
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心里有迷茫,有害怕,也有不舍。
車站里,大巴車緩緩開動,我揮手告別王姨,獨自前往北大學(xué)城。
司機是個年輕小伙,車開得飛快,而且還邊開車邊抽煙,搞得大家怨聲連連,他卻不以為然。
最重要的是,他為了在站外多拉客,強行繞道西郊,再從西郊沿城鄉(xiāng)國道去往北郊,最后抄小路去北大學(xué)城。
結(jié)果在北郊的平縣被交警給攔了下來。
附近有很多警車,好像是在辦大案,所有進入平縣的車輛都要盤查,碰巧查到了我們這輛大巴車嚴(yán)重超載,全被趕下了車。
我看看地圖,平縣離北大學(xué)城不遠(yuǎn),穿過前面的東營村,然后坐公交車就能到,所以我就步行離開了。
走出很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行李落在了車上。
我慌慌張張地跑回去,可大巴車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第一次出遠(yuǎn)門就丟東西,我也不知該如何尋回,慶幸重要的東西都在身上背著,丟的只是些生活用品。
我沿小路默默地往前走,走到東營村的村口處,看見一群村民圍在那里,不知在議論什么。
經(jīng)過他們旁邊的時候,聽到一些只言片語。
好像是說,最近考古隊在大渠末端發(fā)現(xiàn)一座唐代古墓,里面埋著一堆現(xiàn)代人的尸骸,經(jīng)鑒定,正是十多年前村里失蹤的七戶人家,一具也不少。
我稍微聽了會兒,感覺有點邪乎,就加快腳步繼續(xù)往前走。
東營村地廣人稀,走了半小時還沒出去,天上卻突然下起了雨。
這里的氣候特別怪,雨滴眨眼變作瀑布般,傾盆而下。
我瞧見不遠(yuǎn)處有間民宅,就大步跑了過去,本想在門口避避雨,卻發(fā)現(xiàn)大門是壞的,好像很久都沒人住了。
雨越下越大,站門口依舊淋得全身濕,我索性跑了進去。
正堂里結(jié)滿了蛛網(wǎng),桌椅板凳上厚厚的灰塵,沒處落腳。
不過臥室里挺干凈的,我想可能是某個和我一樣的過路人,碰到雨天曾在這里借宿過吧。
案臺上放著兩件嬰兒穿的衣服,袖口還沒縫完,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在確定了沒人之后,我放下背包,走過去把臥室的后窗關(guān)緊,然后靠在床頭歇息。
看看表,已是下午四點多,窗外哩哩啦啦的雨聲,就像是天然的催眠曲。
也許是長途奔波的緣故,我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
睡意朦朧中,感覺臉上癢癢的。
我隨手撥弄一下,觸到了一縷發(fā)絲,猛地睜開了眼睛。
臥室漆黑,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面對面幾乎要貼上我的臉,明顯能感覺到她唇齒間吐露的涼氣。
有好幾秒鐘,我以為在做夢,腦子里一片混沌,完全斷了片。
等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間,我大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去,蜷縮在墻角不敢動彈,嚇得胸口陣陣發(fā)痛。
“我不知道有人住,對不起,現(xiàn)在就走,現(xiàn)在就走!”我有點語無倫次,快要窒息的感覺。
想站起來,可是腿發(fā)軟又跌坐在地上。
對方也不說話,盯著我,眼睛胡靈胡靈地轉(zhuǎn)。
屋里太黑,我只知道她是個女的,但不是人。
起碼不是正常的人。
“包里裝的什么?”對視好一會兒她才說話,聲音和她的氣息一樣冰涼。
“洛北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身份證,錢,烙餅,水杯……”我一五一十地交代道,窒息感瞬間就沒了,原來是遇到了搶劫。
搶劫的只要錢,至少性命無憂。
她走過去點亮了案臺上的蠟燭,又走回來從我背包里取出玉蟬,在我面前晃了晃,問:“這是什么?”
“這可不能給你!”我一把從她手中奪過玉蟬,央求道,“這是唯一能證明我身世的東西,死也不給!”
面前這位姑娘裹著一身草裙,光著腳丫,衣不蔽體,眸子里透著光,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貓。
看她年齡并不大,估計和我一樣,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所以我又補充道:“包里的錢全給你,能買幾件像樣的衣服,還能吃飽飯。”
她依然面無表情,伸手在我肚子上摸了摸,搞得我一激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的手太涼了,跟冰塊似的。
摸完后冷哼一句:“原來是老鬼的獨苗!”
“啥?”我沒聽懂什么意思。
“青原一木生星輝,白云九道封山河。”
“啥?”
“你老子叫山鬼,你叫河妖!”
“你怎么亂罵人啊。”我有點生氣,但也不敢大聲講話,嘟囔一句起身要走,卻被她伸手?jǐn)r住了。
“老鬼雖是個廢物,卻也有幾分膽量,咋就生出你這個……哼!”她嘴角露出一絲邪惡的笑,語氣冰冷又不屑,分明是在嘲笑我。
她胳膊擋在我胸前,我怎么都闖不過去,突然覺得她那嘲笑有幾分道理。
我從小被人欺負(fù),早已習(xí)以為常,骨子里是與生俱來的軟弱。
“你到底想干啥?”我鼓起勇氣大吼一聲,把自己都給嚇了一跳。
她竟沒有絲毫觸動,甚至笑得愈加邪氣:“本想要你的命,不過嘛,看在你是獨苗的份上,暫且放你一馬!”
說完就把胳膊收了回去,盯著我看了又看,道一句:“滾吧!”
“哦。”我拿起背包,低著頭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心頭一驚,竟然是午夜兩點半。
沒想到我會睡這么久。
猶豫了會兒,我又踱步走回去,試探問道:“這位……姐姐,這里是你家?”,言外之意是,這里又不是你家,我天亮再走。
她外貌像女孩,氣場像大人,叫她一聲姐姐,只是禮貌而已,不一定有我大。
她像是算準(zhǔn)了我要回來一樣,頭也不回地說:“不是,我走。”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我看看她光著的腳丫,好心勸說,“外面剛下過雨,你不穿鞋子走路扎腳。”
“北嶺。”
“離這里遠(yuǎn)嗎?我可以背你過去。”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雖然我也是個孤兒,可是有王姨照顧,而這位姑娘卻只能裹著一身草裙,四處流浪。
“好。”她毫不客氣,轉(zhuǎn)身妖嬈一笑,笑得我心里莫名發(fā)毛。
走出臥室,走出大門,月亮隱現(xiàn)在云中,光亮尚能看清道路。
我彎腰讓她上來,沒想到肩頭猛地一沉,被她重重地壓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土。
“你咋這么重啊!(跟死人一樣?。?rdquo;我后半句沒說出口,但確實如此,這么苗條的一個姑娘,胳膊冰涼,重如死尸。
她并不顧忌我滿身泥土,站起來咯咯地笑。
我知道她又在嘲笑我軟弱,就逞強道:“剛才沒站穩(wěn),再來。”
她依然毫不客氣,按著我肩膀就跳了上來。
很奇怪,這次她好像突然輕了一大半,胳膊也不涼了。
“要不要再輕點?”她還在咯咯地笑,在夜里聽起來有些瘆人。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知該說什么好,感覺她在捉弄我。
背她去北嶺的路上,我好奇問道:“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湊我耳邊陰陽怪氣地說:“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
然后我就沒再說一句話。
因為我在孤兒院也照顧過有精神病的孩子,知道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傾聽。
背著她走了有半個多小時,我竟然沒感覺到一點累,在穿過一片蓋過腰間的草叢后,終于到了北嶺。
從她指的方向來看,前方拉著幾道警戒線,好像是施工現(xiàn)場,看不太清楚。
走到跟前看到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考古施工,閑人免進”。
我一下就想到了來時在村口聽到的那些邪乎的言論,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起了她:“我聽說下面有座唐代古墓,你來這里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