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邊的水簾洞,有一座石拱橋與對面的小山相連,山坡上有條蜿蜒小徑,直通山下的深潭。
我和林四娘,還有這支二十幾人的娘子軍小分隊(duì),沿著崎嶇的山路,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山。到了湖邊的一塊灘涂地上,視野豁然開朗,這時濃霧漸漸散去,我就看見那個釣尸翁騎在峱獸背上,不過他的姿勢很奇怪,背對著峱獸的腦袋,他正收起釣竿,好像準(zhǔn)備要走人。
古有老子倒騎青牛,今有釣尸翁倒騎峱獸,不過怎么看都覺得這老頭陰森古怪,身上缺少一股老子那樣的仙氣。還有,這峱獸可是上古神獸,一向喜歡無拘無束,自由生活,就算是神仙也很難馴化它們,將其納為坐騎,這老頭到底是什么來歷,居然讓?shí)p獸都心甘情愿給他當(dāng)代步工具。
之前在浮橋上的時候,只有我和郝美美能看見老頭和峱獸,而且我還是在開啟陰陽眼的情況下才能看見。不過,現(xiàn)在我不用開啟陰陽眼也能看得很清楚了,想必是這倆家伙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真身,還好安琪拉他們不在,不然非得嚇個半死。
娘子軍騎的那些戰(zhàn)馬在走到離峱獸還有五十多米遠(yuǎn)的地方時就表現(xiàn)得躁動不安,再也不肯前行一步,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會有生命危險(xiǎn)??吹贸隽炙哪锏陌遵R是一匹靈駒,也是整支隊(duì)伍所有戰(zhàn)馬的首領(lǐng),當(dāng)其他戰(zhàn)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時候,它仍然往前又走了二十多米,不過它每走一步,馬蹄聲都很輕,生怕沖撞到了峱獸。
峱獸那兩只血紅的眼睛仿佛能攝人魂魄,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傳說中的靈獸,它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霸王之氣,無形間給我施加了龐大的威壓,讓我心神有些不寧,我趕忙把臉埋在林四娘肩頭,不敢再抬頭看那只峱獸一眼,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林四娘嫣然一笑,道:“童郎莫怕,妾身跟這個老翁倒還有些交情,容我向他稟明情由,只要你們速速離開這片湖區(qū),保證不再侵犯他的領(lǐng)地,我想他應(yīng)該不會為難你們。”
“他的領(lǐng)地!”我囁嚅道,“這里的山川河流,草木蟲魚都是屬于國家的,這里什么時候成了他的地盤啦?”
“你說的是陽間的事,陰間也有陰間的一套法則。”
林四娘用馬鞭一指離釣尸翁釣尸的地方不遠(yuǎn)的一塊怪石,那石頭豎立著,足有一人多高。石頭上好像刻著幾個大字,剛才濃霧散去后,整片湖區(qū)的水面上呈現(xiàn)一片波光粼粼,空中也是熒星閃閃,好像突然多了無數(shù)螢火蟲,將周圍照耀得明亮了不少,但是隔得有點(diǎn)遠(yuǎn),我還是看不太清楚那塊怪石上到底刻著什么字。
我就從乾坤袋里摸出一個備用的防水手電筒,朝那塊怪石照了照,這才看清石頭上刻的是三個隸體字:子陵臺。我打小被爺爺逼著練書法,知道書法這門藝術(shù)有種說法叫秦篆漢隸,這石頭上刻著的是漢代流行起來的隸書,因?yàn)榭淘谏绞?,也算是崖書的一種。
但是這明顯不是漢代人刻上去的,因?yàn)橄襁@種書法石刻大概最早是從北魏開始流行,這與當(dāng)時那種開山鑿窟,大造佛像的風(fēng)氣不謀而合,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北魏書法家,青州刺史鄭道昭在玲瓏山摩崖上所題石刻,那可以稱得上是石刻書法領(lǐng)域的絕唱了。
林四娘見我盯著石頭上的字看得入迷,她便問我:“看出什么門道來了嗎?覺得那三個字刻的如何?”
我說:“能看出來寫下這幅墨寶之人還是多少受了鄭道昭的影響,可惜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不過,這字跡蒼勁有力,刀刀入骨,透著那么一股氣吞九州的氣勢,這跟云門山上那個高七米多的世界第一大‘壽’字,透出的那股筆力很像??!莫非是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
“我家相公果然是慧眼如珠,道行不淺!”林四娘夸獎道,“子陵臺三個字正是第二代衡王衡莊王朱厚燆的手跡,也是由當(dāng)年雕刻摩崖巨壽的同一批工匠所刻。”
“姐姐過譽(yù)了,”我接著說,“其實(shí)稍微讀一下府志縣志,你就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那個大“壽”字,刻在云門山南山崖壁之上,光壽字下面那個‘寸’字都將近三米多高,所以壽比南山、人無寸高的成語都是打那兒來的??h志上說當(dāng)年,衡王朱厚燆?yàn)榱藨c賀自己的壽誕,也為了迎合嘉靖皇帝修道煉丹的風(fēng)氣,就命王府的內(nèi)掌司,同時也是書法家的周全寫了那個壽字,并廣羅青州府地域內(nèi)的能工巧匠雕刻在崖壁上,終成傳世經(jīng)典。不過民間也有一個傳說,衡莊王跟一個叫雪蓑子的隱士過從甚密,那個壽字也許是出自雪蓑子之手。我在想,是不是因?yàn)橄矚g跟隱士結(jié)交,衡莊王才親自寫了那三個字,又請同一批工匠刻在那塊怪石上。衡莊王這樣做很可能是為了紀(jì)念歷史上另一個神秘的隱士,衡莊王的謚號中有一個‘莊’字,而那個隱士的名字中也有一個莊字。你看對面那個釣尸翁,他身披蓑衣,頭戴葦笠,是不是讓你聯(lián)想到了雪蓑子的打扮?在衡莊王眼里,其實(shí)是把雪蓑子跟歷史上那個神秘隱士的形象合二為一了。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個釣尸翁他姓莊吧?我是不是應(yīng)該稱呼他一聲莊公?。?rdquo;
林四娘訝然道:“童郎,你不愧是摸金青龍校尉的傳人!真是什么事情都逃不過你這雙火眼金睛。不過,你可別再叫我姐姐了,你應(yīng)該叫我娘子。”
啊?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喊娘子,叫老婆還差不多,但是我又喊不出口,感覺有點(diǎn)酸溜溜的。我被她夸得心花怒放,但其實(shí)受之有愧,那些枯燥的史書都是文言文,誰有興趣整天研究那個,作為一名摸金校尉的傳人,當(dāng)然眼睛都盯著縣志里記載的那些王侯將相的墓葬,這才是重點(diǎn)!
“你爺爺有你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孫子,他應(yīng)該可以含笑九泉了。”
此言一出,我立馬就跟她翻臉了:“說什么呢!我爺爺活得好好的,不許你這樣咒他老人家!你……為何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來?難道你知道些什么。”
林四娘面露一絲慌亂,掩飾道:“沒……沒什么,不好意思,我剛才可能是說錯話了吧。”
爺爺不光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更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座燈塔,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出言不遜,即使是我的枕邊人也不可以!
不知為何,聽了林四娘的話,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擔(dān)憂,我真后悔來之前沒先去老家看看爺爺,我一算差不多也快兩個月沒回去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明叔也沒給我回電話,我生命中陪伴我一起成長的最重要的兩個人都不在我身邊,這讓我心里感覺特別不安。
林四娘打馬揚(yáng)鞭繼續(xù)往前走,走到離釣尸翁只有五六米遠(yuǎn)的地方,才勒緊韁繩停下。林四娘在馬上欠了欠身,歉然道:“莊公在上,四娘戎裝加身,不便行大禮,如有冒犯之處,望乞恕罪!”
“四娘不必多禮,四娘軍務(wù)繁忙,今日為何有空來子陵臺拜訪老夫???”釣尸翁目光陰鷙,面無表情的說道。
林四娘回頭看了我一眼,代為引薦:“四娘久居幽冥,清心寡欲,本不欲再過問凡間之事,奈何天命使然,將一個如意郎君推到我面前,四娘不敢逆天行事,只得接納他。這是童狡,燕皇村的人,他爺爺是童浩然……”
釣尸翁擺擺手,示意林四娘不要再說下去,他冷然道:“哼,童家小兒私闖子陵臺,你可知會有什么后果嗎?!湖里那些尸體就是你的榜樣!”
釣尸翁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接著說:“罷了罷了,念在你爺爺對我還算恭敬的份上,你爺爺又為你逆天改命,恐怕他大限將至……老夫跟摸金青龍校尉的老祖宗立下過君子約定,無論何時都不能讓童家人斷了香火。算了,老夫不跟你計(jì)較,你帶上你那些朋友趕快離開這里,這座大山里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就是找到了什么,怕也是有命進(jìn)來,沒命出去!”
說完,釣尸翁拿魚竿敲了敲峱獸頭頂上那只獨(dú)角,峱獸便做出像狼一樣仰天長嗥的動作??勺屓苏痼@的是,從它嘴里發(fā)出的不是猛獸的怒嘯,而是……而是嬰兒的啼哭之聲!
原來之前聽到的那兩次嬰兒的哭聲都是從峱獸嘴里發(fā)出來的。
如此近距離的聽到這樣的哭聲,簡直把人哭得肝腸寸斷,估計(jì)世界上再狠心的人聽到這震撼心靈的哭聲,都會生出同情心。
我馬上想到了一些事情,懊惱的一拍腦門,心說我怎么這么笨呢!我早該想到這哭聲是從峱獸嘴里發(fā)出來的。我也看過不少古籍,像《山海經(jīng)》之類的上古奇書中都提到過,有些靈獸,像九尾狐、猰貐、蠱雕、狍鸮(饕餮)、蠪侄等,書中記載它們用到最多的筆墨便是“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意思就是它們專門模仿嬰兒的哭聲,利用人類的同情心理,把人吸引過去,再一口吃掉。
所以,峱獸能模仿嬰兒的叫聲,八成也屬于吃人怪獸中的一種。再聯(lián)想到之前峱獸掏吃死人心臟的兇惡模樣,它連死人都不放過,更何況是大活人呢!
本來這峱獸是呆在峱山守護(hù)王陵的,卻跑來這里,又受到釣尸翁的擺布,骨子里野性兇殘的基因被充分激發(fā)出來,看來這老翁也不是什么好鳥!這讓我很難把他跟歷史上那位品行高潔的隱士聯(lián)系在一起,難道這里面還有什么隱情?畢竟我閱歷太淺,有些事根本不是看幾本志怪小說,翻翻史料,再稍加推理一下就能下結(jié)論的。
有些謎題也許永遠(yuǎn)找不到答案,在尋求真相的道路上,我只是邁出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而已。
“童郎,我得走了。”林四娘一抬手,我就感覺身子很輕,從馬背上飄落下來。她憂戚的向湖中望了一眼,從水里好像露出了幾顆腦袋,正是安琪拉他們,那八個人正拼命往岸上游。
林四娘提醒我道:“童郎,你看,你的那些朋友都安然無恙,這下你可以放心了。不過,你的命格跟他們不同,雖然你天生陽氣弱,但是鬼的陰氣卻傷不到你,那些人就不好說了。再說了讓他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也會給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煩。你過來,我走之前有幾句悄悄話要跟你說。”
我就走到馬邊,將耳朵湊過去,她俯身跟我耳語幾句,我聽了面色有點(diǎn)尷尬,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問:“這好使嗎?”
“按我說的去做,可保你無虞。千萬記住,帶上你的那些朋友趕快撤出子陵臺,此地不宜久留!”說完,林四娘調(diào)皮的用牙齒輕輕的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扭頭的瞬間,她那兩片濕潤的溫唇貼上我的嘴巴,我聽到那些娘子軍都在偷笑。
這個吻延續(xù)了一分鐘才結(jié)束,然后林四娘調(diào)轉(zhuǎn)馬頭,帶領(lǐng)她的隊(duì)伍離去。我目送她們越走越遠(yuǎn),直至消失在迤邐的山路盡頭,那個吻還讓我回味無窮呢!
就在這時,安琪拉他們上了岸,當(dāng)他們看到有一個怪獸擋住了去路,有兩個保鏢立馬就開火了。槍聲驚了峱獸,釣尸翁又用魚竿敲了敲它的獨(dú)角,峱獸一聲怒嘯,山體震顫,仿佛隨時都會大開殺戒……
我連忙阻止道:“不要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