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身上就會長毛,長長的,除了臉,無論是手腳和肚子,還是屁股,全都是半個手掌長的灰色的毛,看醫(yī)生沒用,吃藥也治不好,這種怪病無時無刻像噩夢一樣纏著我,讓我打小就是從別人異樣的目光中長大的。
聽我娘說,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于是她帶著我又找了個本地的莊稼漢過日子。后爹家里窮,而且愛喝酒,一喝醉就會打我,往死里打的那種,用皮帶抽,拿扁擔(dān)砸,罵我是野種,罵我是怪胎,罵我說如果不是上輩子造了孽,絕不會長出這一身毛,害他在外面被人說三道四,害他丟人現(xiàn)眼。
每次我被打,我娘就哭,后爹氣上頭來,連她也會一塊打,一開始我會哭會鬧,但慢慢的就習(xí)慣了,也許是身上長毛的緣故,我皮厚,無論被打得多么重,既不吃藥,也不看醫(yī)生,過上十天半月自己也能慢慢好。
后爹怕我出去給他惹事,經(jīng)常會把我栓在屋外的那顆老樹上,老樹旁邊是連著村里學(xué)校的小路,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學(xué)生經(jīng)過時,就會停下來,對我指指點點,說什么的都有。那時候年紀(jì)雖然小,但也能看得出,那些孩子不喜歡我,躲我遠(yuǎn)遠(yuǎn)的,像看到怪物一樣。
后爹盼我早點死,從不會給我飽飯吃,有時候一連幾天只能喝點稀粥,要不是我娘總會偷偷給我塞幾個飯團,估計我早就餓死了。
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我悄悄解了拴在脖子上的繩,去了村口的那塊草地,那里有六七個跟我一樣大的孩子在踢皮球,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過來,嘩一下全散了,我過去追,他們就跑,像躲瘟神一樣,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后來那些孩子終于不跑了,聚在一起說了些悄悄話,于是就壯著膽子圍過來,說要跟我交朋友,還要跟我做好玩的游戲。當(dāng)時的我什么也不懂,心里高興壞了,傻愣愣坐地上,任由那些孩子往身上撒尿,還被他們拿牛糞扔了個滿頭滿臉。
那天晚上,我被后爹拿套索吊起來打了四五個小時,打得手腳痛了,腫了,沒了知覺;打得腦袋嗡嗡響,看不清了路,聽著我娘的哭聲響徹大半個村子,吐出來的血浸濕了身上的毛。
從那天以后,我不敢再離開家半步,整天只是圍著那顆老樹轉(zhuǎn),站累了坐,坐酸了站,聽知了鳴叫,看螞蟻賽跑。夏天夜里望著滿天的螢火蟲,也只能一眨不眨眼追逐著它們的光亮,嘴上說一些就連自己也未必能聽懂的話,“飛上去啦。飛下來啦。啊,停下來啦。”
有時候,我也會用手去抓身上的毛,使勁撕,撕不下就用嘴巴咬,想把那些毛給咬掉,可往往把身體咬得鮮血淋漓之后,傷疤一好,毛仍舊瘋長,沒有半點用處。
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一批又一批,他們從一開始的好奇,到厭惡,再到后來的漠視,至此至終,也沒有人過來跟我說過半句話。
我不敢出去玩,但心里卻很羨慕那些孩子,羨慕他們身上不會長毛,羨慕他們每天都能吃飽飯,羨慕他們能上學(xué),更羨慕他們能無憂無慮的滿大街瘋玩。
那天有個孩子去外邊打工的爸爸回來了,給他買了一身漂亮的軍裝,還有一頂軍帽,上學(xué)時特意在我旁邊停下,學(xué)著軍人的步伐,嘴上喊著口號,身后一群孩子擁簇著嚷嚷,別提有多么氣派。
然后等到他們放學(xué),我找來幾片樹葉,拿細(xì)長的野草綁在一塊,勉強做成帽子的形狀,放在頭頂上,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嘴上喊著“一二一”,雙腳一踏一踏做著齊步走,從老樹的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這頭。
那些孩子就停下來,紛紛哄堂大笑,指指點點,說我這個齊步走做得難看,跟鴨子走路似的。
我也不在意,仍舊來來回回走著。冷言冷語聽得太多,也就成了習(xí)以為常。
那時候尤其羨慕的,是一種叫糖果的東西,經(jīng)??吹接泻⒆雍谧炖?,仿佛能轉(zhuǎn)圈似的,從這邊腮幫子鼓起,一下又鼓起在另一邊,臉上掛著笑,眼底滿滿都是滿足。
于是等下雨了,雨水濕潤了泥,我也在地上捏出幾個糖果,只是黑乎乎的,遠(yuǎn)沒有那些孩子頂在舌尖上,透過陽光看起來那么五顏六色的好看,放在嘴里嚼了一口,一點不甜,也沒有味道,粗粗的,好不容易吞下肚子,再不想吃第二口了,不由滿心失望。
后爹不疼我,娘會疼。不過我娘有時候也會兇我,比如說,八月十五的這天,叫中秋節(jié),村子里家家戶戶的人都會在晚上出來,全家圍在一起,吃著餅子,說著話,不時抬頭看天,滿是歡聲笑語。
可我娘在這天總會把我關(guān)在家里的房間,還關(guān)上燈,勒令我不許外出,更不許往天上看,如果我不聽她的話,她就不要我這個兒子,哪怕被后爹打了,她也不會再護(hù)我。
那時候我就想,不出去就不出去,天上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八月十五,平常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在看,也不見有啥出奇的地方。所以娘的話一定得聽,如果她不要我,那我就真的成孤兒了。聽人家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命比狗賤。
后來又長大了一些,后爹突然迷上了賭,錢輸光了,就賣家里的東西,家里的東西賣完了,他就打我娘,讓我娘給他錢,娘沒有,他就嚷嚷著讓她出去賣,娘不肯,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打得她臉上常年都是淤青的。
終于,那個夜晚,等后爹睡著了,忍受不住這種苦日子的娘,偷偷哄我睡著,自己一個人離開了村子,再也沒有回來。
其實我沒有睡,坐在樹下默默看著娘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眼淚止不住的流。但我不怪她,畢竟有個這樣的家庭,還有我這么個兒子,日子過著就是種煎熬。
只是從那以后,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后爹打我也開始變本加厲,整天罵罵咧咧的,罵我是怪胎,是娘跟野獸畜生搞出來的野種。
原以為沒有了娘,后爹不給我飯吃,我很快就會餓死了。
結(jié)果就在那年夏天,村子里突然從外地來了個女孩兒,年紀(jì)跟我差不多,漂亮得跟仙女似的,留著一頭短發(fā),白白的皮膚,紅撲撲的臉蛋,每天從小路經(jīng)過時,身邊總會圍著一群男孩子,眾星捧月一樣,不知有多耀眼。
女孩子心地好,她既不討厭我,也不會給我異樣的目光,別的孩子不跟我玩,可她會笑瞇瞇地跟我說話;別的孩子覺得我是個怪物,她卻會拿梳子出來,給我梳理身上亂糟糟的毛。她跟我說,她叫陳雨,是從外省來這里過暑假的,她父母從小就教導(dǎo)她,做人要熱心,要樂于助人,要懂得照顧比自己弱小的同胞。
往后的日子里,陳雨每天都會過來,給我?guī)c吃的,隨著慢慢熟悉了,還會給我們家做一些家務(wù)。也不知為什么,后爹從不排斥她,反而顯得很熱情,更不會當(dāng)著她的面打我,只是很多時候后爹會盯著陳雨出神好久,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時候我覺得,陳雨像娘一樣親切,微笑時簡直能融化人心,自從她來了之后,我不會經(jīng)常餓肚子了,后爹也很少再打我,讓我覺得陳雨真的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仙女。
不僅這樣,陳雨還從學(xué)校里借來一到六年級的書,每天就坐在老樹旁,一個一個教我認(rèn)字,從最基本的a、o、e開始,往往一教就是一整天。
我雖然有怪病,但我不傻,也許是從小就沒有什么娛樂,不會分神,所以我學(xué)東西很快,基本上陳雨講一遍內(nèi)容我就能記下來,短短一個月,一到五年級語文書里的內(nèi)容,我全都會了。
那年的夏天很熱,于是陳雨隔三差五就會拿來剪刀,給我一撮一撮剪掉身上的毛,說來也奇怪,毛剪掉之后,竟然就不會再長了,仿佛怪病突然治好了一樣,連續(xù)幾次下來,我身上的長毛越來越短,到了最后終于露出了手和腳,也露出了常年不見陽光,所以變得非常白的皮膚,稍微有了一點兒正常孩子的模樣。
這樣一來,后爹也終于不再拿繩子拴著我,于是陳雨白天就會拉著我出去玩,上山掏鳥窩,下河逮蝦子,各處瘋玩。每當(dāng)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村子的其他男孩子就會滿臉的羨慕,既想跟陳雨玩,又不愿意靠近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
陳雨在的這段時間里,我從沒有感到這么開心過,那年夏天,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這段快樂的日子,突然就在中秋節(jié)那天,戛然而止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把自己鎖進(jìn)了房間里,跟當(dāng)初娘做的一樣,關(guān)上了所有電燈。
剛?cè)胍梗愑昃偷郊依飦砹?,她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問我為什么不出來玩,我回答說我娘不讓我在這天出來,也不讓我看天上,不然她會不管我。
我娘偷偷跑掉這件事,在村里不是秘密,所以陳雨當(dāng)然也知道,她好像對我娘扔下我的行為有些不滿,就跟我說,這世上哪有在中秋節(jié)把人關(guān)進(jìn)房間的道理,這樣不就看不到天上圓圓的月亮了嗎?你快快出來,我給你帶了月餅,五仁餡的,可好吃啦。
那時候家里窮,我娘也總在八月十五這天關(guān)著我,所以月餅我只是聽人說過,根本不曾吃過,當(dāng)下就高興壞了,也忘記了娘的話,一溜煙打開門跑了出來,跟陳雨抬一張長凳放在院子里,兩人并排坐著,吃著香噴噴的月餅,心里樂開了花。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看到中秋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那么圓,像娘的臉,分外讓人親切;那天晚上,我們坐了好久,也聊了好久;那天晚上,我們還拉鉤約定好,等我的病完全好了,陳雨就帶我去她家里玩,吃更多好吃的東西。
我們坐呀坐,一直坐到了深夜,后爹回來了,應(yīng)該是賭輸了錢,喝得醉醺醺的,一進(jìn)來就開始打我,拿手指粗的鞭子抽,一連抽斷了兩根,又去解皮帶接著抽。
陳雨嚇壞了,怕后爹把我打死,于是就去攔著,結(jié)果后爹連她也一起打了起來,罵她犯賤,竟然跟我這樣的怪胎呆在一起,也不嫌丟人。還猥褻地笑著,讓她不妨跟我結(jié)合一下,看生下來的孩子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是渾身長毛的怪物。
忍無可忍的陳雨用力推了后爹一把,推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應(yīng)該是摔得很疼,后爹整張臉都扭曲了,爬起來就去掐陳雨的脖子,一邊掐還一邊去撕她的衣服,嘴上惡毒地咒罵著,說什么不知死活的騷蹄子,連他都敢打,今天非要讓她嘗嘗知道什么叫做男的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