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安靜的看我，等我的回答。我怎么都緩不過來勁，干脆閉上眼，強迫自己恢復(fù)思考。

我從麥啞開始的第一天開始回憶，那時候我是很想轉(zhuǎn)正的實習(xí)生，轉(zhuǎn)正意味著對一張獎金卡，我可以更快的擺脫家里的牽絆，可以更接近以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可以買衣服不用看價格，去餐廳不用看檔次，我是從小高坡跌落下來的人，那時候理解的人生巔峰就是回到那個山坡。

我不用關(guān)心家人，又沒有朋友，我的所有時間全在工作上，我掙了拼命三娘的稱號，然后職位就一年一臺階的蹭蹭往上走。很多時候我都不能理解員工來請假的理由，比如家里哪個親戚生病了，比如小孩學(xué)校要開家長會了，比如父母有什么事情要去處理了。這些理由都無可挑剔，但是在我這里我依然都覺得是借口，我從沒覺得這些事比工作重要，我覺得我的所有生活和時間都應(yīng)該給工作。

幾年前有個清潔阿姨退休前來給我告別，說“邵總，我們是相處最多的人，每天我打掃衛(wèi)生你都在你辦公室，很多時候我走了你都還在加班。”清潔阿姨的話不存在任何吹捧，也沒有任何利益交割，她的退休宣言幫著我在員工圈子里澄清了一個事實，很多時候不是我不批假，是在我的認(rèn)知里，這些都不用假。我要求大家沒日沒夜，前提是我自己堅持每日每夜。許多老員工信服了我，我職位升到至高點的時候我輕易掃清了各種障礙，領(lǐng)導(dǎo)信任，員工心服口服，同級幾個副總永遠不可能討好，我就在董事長的指導(dǎo)下一步步削了他們的權(quán)，鞏固我的位置。

現(xiàn)在的一切好像都已經(jīng)是我想要的極致，我不想再做改變，我用了我所有的天賦和所有的能力到這個點上，我已經(jīng)不想要再進一步。

我打定主意，我的思緒就到這一刻停止。一個決定如果反復(fù)的推敲就總能找到一些讓自己動搖的理由，我想真實表達我現(xiàn)在的想法，“董事長，我可能要第一次讓你失望了。不是說我以前做得多好，是以前我把你的喜好放在第一位，讓我自己朝著你的方向走。只是這一次，我想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這幾年，我太累了，做到副總裁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我真的感謝你的信任，但是，我更寧愿處于現(xiàn)在的位置，和你一起探討你的接班人。比如楊理，年輕有為，又是你的親兒子。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請其他職業(yè)經(jīng)理人，你是大股東，你依然有著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

“邵媛，我的心血，不能外流。我的精力明顯跟不上了，我愿意讓出來，是對麥啞的負責(zé)。”

“不是，董事長，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我的能力不夠，到現(xiàn)在的位置已經(jīng)用完了我所有的腦子，我再沒有任何能力去管整個集團。而且，經(jīng)歷雷澤這件事后，我真的覺得我的承受能力沒我想的那么好。我跟其他女人沒區(qū)別，為了自己的愛情要死要活，各種曠工、長途旅行。我本來覺得我是絕對的女權(quán)主義者，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rèn)，到那個制高點的時候，只有男人才能耐得住這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董事長嘆氣，“邵媛，昨天你見了什么人？不是每一次我都能阻擋，我需要既成事實。”

我突然就蒙住，我在斟酌董事長每一個字的意思。我試探著問，“如果我不力爭上游，就會不進則退？保持現(xiàn)在這個平衡很難？”

董事長沒說話，只是看著我，他的表情在默認(rèn)我的猜測。我深呼吸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和董事長僵持著，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陷入僵局。

“其實我有另外一種可能，這一兩年我偶爾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我不是一輩子都要為麥啞服務(wù)的，我完全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盡量用平緩的語氣，我的這些用詞容易透露出威脅的語氣，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盡量說得緩慢，代表著和董事長的一種探討，像我在咨詢我的長輩關(guān)于我的未來前程。

董事長按了面前的呼叫器，秘書馬上立在門口，“什么事，董事長？”

“給邵總泡杯茶。”董事長說話的時候都沒看他的秘書，眼睛一直盯著我，我知道我的反應(yīng)讓他也有些棘手，他需要用其他事情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思考的問題陷入死角。

在等秘書端茶進來的時候董事長居然按捺不住走到他的落地窗前來回踱步。我出于禮貌起身，站在椅子邊，一動不動。領(lǐng)導(dǎo)站著我們就不能坐著，這個基本禮節(jié)我記得還是很多很多年前何總一次無意間教會我的。

我真的開始承認(rèn)我的衰老，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看事物的反面都不是當(dāng)初年輕時候那么極端了，比如何總，覺得的敵人，一次次的試圖拉下我，踩在腳下，放在年輕時候我一定覺得應(yīng)該睚眥必報，在我的對立面的所有都是錯的?？墒乾F(xiàn)在，很多時候，回想起何總，我反而更多的是記得他的好，明白他的很多選擇其實都是無能為力。

秘書端來茶杯，輕輕的放在我的面前，然后退出辦公室。即使是輕微的關(guān)門聲也驚了董事長，董事長慢慢走回辦公桌，示意我坐下。我們又一次回到了談判的話題上。

“邵媛，其實我們?nèi)诉@一生沒有多少選擇。我們不能選擇怎么生，也不能選擇怎么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抓住身邊所有可以利用的，我們?nèi)ミx擇怎么愛和怎么活。”

“為什么一定要是我？”

“因為如果我找100個人，只有1個人會拒絕，這就是你。”

“如果放在去年，我可能也會歡天喜地的接受。不會拒絕。”

“所以這也是我今年才想要退休的原因。我在等這個點，等你到這個可以托付的時候。”

“愛和活可以選擇？我明明選擇了愛雷澤為什么我們不能終老？”

“你只能選擇你愛雷澤的方式。終老由太多因素構(gòu)成，我們決定不了。”

“那我可以自由的選擇怎么活。我現(xiàn)在想的是平凡的過我的日子。我甚至可以出去開個店，打份工，可能我的生活會更接近我的想象。”

“邵媛，我們認(rèn)識了10年了。你有9年的時間時拼命上游的人，有1年的時間偶爾有你剛剛說的那個想法，你覺得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恕我直言，當(dāng)雷澤不能持續(xù)給你驚喜的時候你都會走了分岔路，那么你的生活和工作呢？你離開麥啞，去打一份普通的工，周遭的環(huán)境會逼著你繼續(xù)奮斗，因為他們知道，你是那個麥啞集團的副總裁邵媛，你只是暫時的在一個崗位上休養(yǎng)生息。再者，從你內(nèi)心深處來說，你休息夠了，你又會是那個不甘于平凡的邵媛，你會再一次努力，只是，要重復(fù)一遍你到麥啞副總裁的時間和精力，然后，再等待一個機會，才能到我現(xiàn)在給你的位置。如果等不來這個機會，你會無限懊惱今天你對這個位置的拒絕。我了解你，如自己的女兒。你是我花了最多心思研究的接班人。”

“你依然沒有說服我，為什么是我？我的拒絕帶了偶然性，不能成為理由的。”

“我退位后，依然是大股東，我依然需要高速發(fā)展的麥啞給我?guī)沓掷m(xù)的收益。楊理，我的親兒子，業(yè)務(wù)能力我無限信任，但是在勾心斗角全局把控上，差你太多。這個位置，要的不是業(yè)務(wù)能力的高低，要的就只是掌控全局，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讓他們發(fā)揮作用。你這10年來的每一次用人我都深入研究過，步步精準(zhǔn)，連游戲要上線幾個負責(zé)人集體休假你都能圓滿解決，這是你對人的積累，我相信就算當(dāng)時幾個副職也全部接手，你都依然能用合適的人來解決當(dāng)時的問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你當(dāng)了副總裁后你時常迷惑，自己比以前輕松了很多，你可以大量時間玩游戲，處理私事，但是好像工作依然沒拉下，對了，這個依然是來源于你把合適的人用在了合適的位置上。你到了我這個位置，要做的，只是把現(xiàn)在做的事情擴大化，去管理更多的位置而已。”

董事長一口氣說完，沒任何停頓。這不是剛剛那么幾分鐘的踱步能夠完成的，即使他有隨時出口成章的能力。但是，這一次，我們的對話，我覺得他在心里打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草稿，反復(fù)演練。

“如果我的管理方式或者我希望麥啞去到的方向和你的規(guī)劃不符呢？”

“這是我退位的原因。我在，你不能徹底的發(fā)揮，我退下去，就真的只是退下去，只享受股東收益，你可以大刀闊斧的改革麥啞。我才是沒那個精力和能力的人。麥啞很好，但是最輝煌的時候是它適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未來能否依然很好，要靠你，不是我。我不相信其他人能夠如你這樣愛著麥啞，我只信任你。”

我拿起面前的杯子，如果外人知道我們的談話，一定會覺得非常的奇特，對面那個人在給我所有人都想要的位置，還要盡力說服我。

“邵媛，給生活一個盼頭，停留在原地，你會對生活麻木。”董事長終于在進行他的總結(jié)陳詞。

我將杯子遞在嘴邊，熱氣瞬間鋪滿了我的臉。我喝一口熱的茶湯，從口腔到食道到胃都一片溫暖，我放下杯子，鄭重的看著董事長，“好。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