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爺爺魁偉的身軀立在一棵大樹底下,手上的槍瞄準著這里,“爺爺!”我?guī)е耷缓傲艘宦?,同時掙扎著想朝他那邊跑。
雪魈抓著我的手竟然松開了,我有些驚訝,但也來不及多想,趕緊奔向爺爺,藏到了他的身后。
爺爺沒有看我,而是繼續(xù)盯著那只雪魈,氣勢絲毫不亞于它。
我望著那雪魈卻是一陣后怕,聳立如一座小山的身軀,一雙散發(fā)紅芒的眼睛,白色的絨毛卻不像雪那樣耀眼,只透著一股陰霾讓人感到可怕。
一陣冷風拂過,在雪魈身上掀起一片白浪。
雪魈一動不動,站在那片雪地上,眼里的紅芒卻在漸漸衰落下去。
“你有沒有殺人?”
我抬起頭,驚詫爺爺為什么會這么問,卻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暮粑鼇y了。爺爺教我打獵槍時說過,開槍最重要的就是呼吸,一定要沉著平穩(wěn),可是此刻他的呼吸卻是凌亂的,而且我怎么也看不清爺爺?shù)哪槨?/p>
雪魈搖了搖頭,雖然搖的很輕,但確實是搖了頭。
它聽得懂人話?不是說雪魈跟僵尸一樣只有獸性,只知道進食和殺人。
爺爺忽地收起槍,牽著我的手就朝回走。
剛走了兩步,卻聽身后撲通一聲,我以為那雪魈要撲上來,趕緊回頭,卻驚訝的看到雪魈跪在地上,然后用像是低吼一樣的聲音說道:“爹,我錯了。”
我腦袋里嗡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爹?
爺爺?shù)哪_步早已停下,矗立在原地。
我使勁拽著他,心里慌亂地問道:“爺爺,到底怎么回事?”
爺爺松開我的手,臉一直藏在陰暗里,只是淡淡傳來一句:“去,給你爹磕個頭。”
我難以置信,看著跪在雪地上渾身白毛的怪物,我爹竟然是一只雪魈!
我眼睛里流著淚,哭著問道:“爺爺,這到底是咋回事???”
他身上開始滲血,順著白色的毛一道道往下流,在黑夜里顯得觸目驚心。
震驚之余,我趕緊沖過去撲在他腿邊,那些血好像是從他毛孔里流出來的,轉眼已經把他流成一個血人。我抓著他的胳膊,哭喊著:“爹,你怎么了!爺爺,你救救爹?。?rdquo;
爺爺卻仍是一動不動,雙腿叉在雪地里,像桿子獵槍矗立在冰天雪地。
“爺爺——”我聲嘶力竭地呼喊,淚水模糊了視線,眼里只有紅色和白色在不停交融。
“娃……子,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他的頭朝著地上栽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爹,我錯了,讓娃子上學吧。”
“爹——”我撕心裂肺地哭著,聲音在天上四處回蕩。
爹的身體徹底融入了雪里,只留下一灘血水,在皚皚的白雪上呈現(xiàn)出鮮紅的一片,跟綻開的花一樣。
雪魈和僵尸一樣,在剛變化的時候還殘有一絲人性,所以他們會先害親人。當飲下親人的血后,對人性最后的一絲執(zhí)念也就徹底斬斷了。所以,我爹不是雪魈!
他一直沒有喝人的血,更沒有喝我和爺爺?shù)难灰揽織U子爺給的畜生血勉強維生,只想能看我一眼,只想著能到爺爺面前,跪下給他說一聲,我錯了!
我跟爺爺坐在山坡上,仰頭望著夜空。爺爺沒有流淚,這個興安嶺的漢子仍然執(zhí)拗的不肯流一滴淚,只有我在旁啜泣個不停。
爺爺說,我爹曾經是他的驕傲,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學校里的第一??墒俏幕瘜W得越多,人卻變得越糊涂了。他說山里的精魅都是裝神弄鬼,說山神爺是封建迷信。他見過黃皮子迷人,卻說啥那是被黃皮子的臊腺干擾了神經,他也在深山里迷路見過雪娘娘,卻說那是雪盲癥產生的幻覺。
那時候,年輕人和老一輩人鬧得很兇。你爹帶頭,打著破除迷信破除山神爺?shù)钠焯?,帶領著一群年輕人要闖深山。
爺爺像是又被拉回了當時,說到這里高聲叫了兩遍:“糊涂,糊涂?。?rdquo;
我現(xiàn)在明白爺爺為什么這么痛恨文化,也不準我上學。當時我娘臨盆,可是爹卻把她獨自扔在家里,帶著人去闖深山。結果山神爺被觸怒,大部分人再也沒能回來,包括小胖和春妮的爹,都一起被埋在了興安嶺的積雪下面。
那個歲月雖然過去了,卻在爺爺?shù)男睦锪粝铝松钌畹陌毯?,文化在他眼里變得像瘟疫一樣?/p>
我停止了抽泣,黯然地望著興安嶺的大山,內心隨著重巒疊嶂的山峰而起伏。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遼闊,也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裝得下。
第二天,狩獵結束了,我們開始拔營返航,每個人都滿載而歸眉飛眼笑,沒有發(fā)現(xiàn)少人,也沒有聽說誰受傷。只有我跟爺爺像是丟了魂一樣,坐在車上不出聲。
快到鼓兒屯時,段爺拍拍爺爺?shù)募绨颍Z氣深長地說:“好了,坤子能有這個心,拼了命也要回來給你下個跪,已經無愧是咱興安嶺的漢子了。”
爺爺重重地點了點頭:“是我老疙瘩的兒子!是咱興安嶺的漢子!”
“你們看,屯子里好像出事了,怎么掛起了白幡!”隊伍里突然傳來一片不安。
我們朝著屯子望去,果然看到在屯子口的大樹上飄著白幡,鼓兒屯果然還是出事了!九個人,九條命,張嬸子,王叔……全死了。
張嬸子脖子上有勒痕,像是被勒死的。王叔最慘,身上有多處淤青,像是被活活打死的,還有被溺死的,燒死的,而這些死法我全都見過,都是用在那只“風生獸”身上的。
當我親眼看到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住的,深山老林將它的恐怖對我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莨腔膲?,深山老井??植廊缢梗?/p>
明勝叔一下子發(fā)了狂,嚎叫著逃出了屯子,死得這些全都是他的至親,死得僅剩他一人。
我眼睛里又回蕩起那東西垂死的模樣,它趴在地上,掙扎著,發(fā)出魔鬼般的冷笑。
明勝叔掏了它的窩,殺了兩個崽,它來到鼓兒屯借盡他親友的命,然后在一次一次親歷的痛苦中飽嘗復仇的快感。那可怕的執(zhí)念,比大山中零下幾十度的冰窟還要寒冷,令人徹骨。
鼓兒屯,也被這來自深山的報復所震撼。
自那以后,我很久都沒再見到明勝叔,直到第二年夏天的一個晌午,在村口看到一個頭發(fā)蓬亂、一臉污泥的瘋子,傻笑著躺在草垛里,還是那一身從屯子逃出去時的冬衣。
至于寨子里,后來桿子爺他們打開了葛叔的屋子,里面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尤其是那床被褥,就和裹過死人沒什么兩樣??幌旅嫒离u,就是美姨養(yǎng)的那些。整個屋子又陰又冷,沒了半點人氣。
美姨忍著惡臭把里面該扔的都扔了,桿子爺給門上了鎖,自打這里葛家絕戶了。
我的七歲,好像是在這幾天里過的,充斥著寒冷,恐懼,死亡與惡意。像是從興安嶺的陽面,突然到了陰面,冷得讓我發(fā)怵。
這晚,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呆呆望著窗外,興安嶺又下雪了,寒風透過窗間的縫隙,棉襖都裹不住的寒冷。
外面響起了聲響,喀嚓,喀嚓,子彈上膛,退膛,是拉槍栓的聲音。
我猛坐起來,窗子外面,一具骷髏站在雪地里,襤褸的衣衫像是旗幟,手上的槍不停重復著上膛、扣扳機、退膛。
爺爺?shù)难劬Ρ灰黄炯t,“小鬼子!”他一把甩開大門,外面凌冽的寒風呼地沖了進來。
“大日本帝國……”
“去你個狗日的,殺——”
我突然間愣住了,眼睛里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玻璃窗和飛雪,這個冬天真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