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齊膝蓋的雪。黃皮子躲在樹上,眼睛里映著戴著狐皮帽子、端著槍的獵人在雪地里緩緩前進。
如果這個獵人死了,肉歸藏木隱霧的禽獸精魄,魂則歸出云風(fēng)雨的山神爺。自踏進林海雪原的第一步,獵人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
我打小住在臥龍嶺,跟爺爺相依為命。爺爺是臥龍嶺最好的獵人,跟狼賽過跑,跟熊瞎子摔過腳,恐怕找遍大興安嶺也找不到幾個像他這樣的獵人。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不正經(jīng),給我講一些很奇怪的故事。例如他說在野外的雪地里迷了路,眼睛會被白花花的雪給迷暈了,到時候就能看到一個光溜溜的漂亮女人在遠處跳舞。
我聽得咋舌,就問他:“爺爺,你說的這不就是雪盲癥嘛。”
爺爺眼睛一瞪,在我頭上狠狠一個爆栗:“什么雪盲癥,跟你爹一樣,那是雪娘娘。”
雪娘娘是我們大山里的傳說,她會在冬天里出現(xiàn),赤裸著身子,擺動著纖細的腰肢,在雪地里翩翩起舞,等到她的舞跳完,人的眼睛就會瞎掉。
那時候還小,也不顧慮這些,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盯著外面的積雪發(fā)呆,想到雪娘娘一絲不掛在面前跳舞,心里就激動地砰砰亂跳,臉上的紅潮直接紅到耳朵根。
因為這泛起的旖念,我一看就是一晌午,直看得兩眼發(fā)昏,等爺爺從遠處回來的時候,就覺得他身前白花花的,還帶重影。
當(dāng)時就想,我的天,別一會看著看著,爺爺身上的衣服沒了,站在大雪天里跳舞,那眼睛還不得長雞眼。
爺爺問我坐在門口干啥呢,我含糊不清的說沒事,生怕他看出我是在想雪娘娘呢。
山里的怪事太多了,說也說不完,能在河灘里摸到鬼,還能在門口撿到熊。都說熊瞎子、熊瞎子,我在想這大狗熊是不是也看到雪娘娘跳裸舞,所以才眼睛瞎了,竟然跑到獵人的家門口。
那天,爺爺因為寨子里有事兒,就把我一個人擱在家里。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黑了,門口傳來窣窣聲,我心里害怕,但又沒膽量去開門,就湊到窗戶往外看,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黑影,后背靠在門上不停地蹭。
我嚇壞了,滅了燈躲在被窩里,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等爺爺回來,我還沒開口,他就興沖沖問道:“娃子,是不是有熊瞎子來過?”
后來我估摸著,他是看到雪地上的腳印了。
我點點頭,就見他眼睛一下變得通紅,二話不說提了槍就追出去了。當(dāng)時他身上有酒味,山里的獵人喝酒很正常,但很少會喝醉,尤其是像爺爺這樣的老獵人,對自己的酒量知根知底,也就喝到暖過身子。
但是那晚,我覺得爺爺可能有些醉了。
爺爺追出去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一聲槍響,槍聲震天,在黑夜里久久不愿散去。
可是再之后,就再也沒動靜了。
熊瞎子皮糙肉厚,除非爆到頭,否則不可能一槍斃命。雖然當(dāng)時還小,也聽寨子里的老獵人說過這些,所以心里很是擔(dān)心,怕爺爺出事了,就扒在窗子上焦急的等著他。
沒過一會兒,爺爺魁梧的身影就從黑夜里走了出來,我趕緊跑出去,爺爺從雪地上把我抱起來,眉開眼笑地喊了一聲:“娃子。”
我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酒氣變成一股子血腥氣,刀身上全是血。
第二天,爺爺領(lǐng)著我去寨子里喊人,把黑瞎子拖了回來。那黑瞎子被捅了好幾刀,全都捅在脖子上。
后來提起這事兒,爺爺就皺著眉頭,說當(dāng)時犯了個大錯誤,他第一刀就捅穿了黑瞎子,應(yīng)該趕緊離得遠遠的,可當(dāng)時被酒氣沖昏了頭,跟著又捅了好幾刀,要是那黑瞎子拼死拍上一巴掌,搞不好自己也得撂那兒。
寨子里的桿子爺給剝了熊皮,爺爺帶著我還有熊皮,去兩里外的屯子換錢,那里經(jīng)常有收野貨的皮販子。
碰巧,這天屯子里祭祀山神。山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山神爺賞臉才有了這碗飯吃,所以別管你是木把式還是槍把式,無人不敬,無人不奉。
臥龍嶺的獵人為了多打野獸,自然沒人敢怠慢。只是這其中卻有四人除外,而且這四人還是臥龍嶺最好的獵人——桿子爺、鐵老八、段爺,還有一個就是我爺爺老疙瘩。
屯子里,爺爺看著祭祀,臉色一冷:“這鼓兒屯的獵人,除了你段爺,全是廢物!”
也不知道為什么,爺爺他們從來不敬山神。別人進山前、打獵前,都要拜山神,可我從沒見爺爺他們拜過。
在山里住,難免會遇到一些怪事詭事,爺爺這樣的老獵人肯定見得多了,按理說應(yīng)該很敬畏,可實際卻完全相反。
“疙瘩叔,這不是疙瘩叔嘛!”
我一抬頭,見一個精精瘦瘦的身影,立刻喊道:“葛叔。”
葛叔名叫葛根,也是寨子里的,小的時候抓鬮,放的木槍、毛筆他都沒抓,一手抓了葛根這味草藥。當(dāng)時葛根的爹還直嘆氣,“壞了,這小子以后不是個郎中就是個病秧子”,可惜葛根爹猜錯了,葛叔現(xiàn)在是個貨郎,山里山外的走野貨。
爺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這小子,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天剛回來。”葛根過來摸摸我的頭,眼睛很快盯上爺爺手里的熊皮,“叔,你這熊皮哪來的,拿來賣嗎?”
“我一個獵戶,還能哪來的。既然你回來了,收不收,收就給你了。”爺爺嘴上這么說,但心里不見得樂意。以前聽他說過,葛家這小子,掉錢眼里了,寨子里誰打個長脖子不分他塊肉,他當(dāng)貨郎山里山外的跑,就沒見給別家?guī)c東西。
葛根這邊還沒答應(yīng),那邊就響起了段爺?shù)穆曧懀?ldquo;你給他收也是白瞎。”
段爺住在這鼓兒屯,早已金盆洗手,很久不打獵了。別看段爺是個獵戶,卻能識文斷字,兒子在山外面,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
葛根掛著笑臉,說:“段叔,你這說的,我又不是不給錢。”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來,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塊紙包著的東西,小心剝開:“來,娃子,嘗嘗這個。”
我看那黑乎乎的東西,好奇道:“葛叔,這是啥?”
葛根遞到我嘴巴前:“這個啊,是巧克力,嘗嘗好吃不?”
我張嘴咬了一口,有點苦,但是甜甜的,當(dāng)即叫道:“好吃!”
爺爺和段爺見我開心,也都跟著笑起來,“行了,這皮子,拿著吧。”
葛根趕緊把巧克力塞我手上,把熊皮接了過去:“謝謝疙瘩叔,不過現(xiàn)錢我暫時沒有,回頭給您送過去。”
“行。”爺爺又對段爺說,“走,老段,去桿子、老八那喝酒去。”
段爺猶豫了一下,抬頭看著天說:“怕是要下雪,去了不好回來啊。”
“不好回來就在那住下,我也住下,咱四兄弟湊一起,再吹吹皮。”
我跟爺爺并不住在寨子里,不過離寨子倒是不遠,也就百來米。以前問爺爺,為啥我們不住寨子里,爺爺說,和人處就像烤爐子一樣,冷了湊近暖暖,要是一直那么近,就燎得上。
段爺也贊同爺爺,說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也有人說,這是獵人打獵打多了,骨子里有了狼性,越是好的獵人就越是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
就在段爺猶豫的時候,葛根順嘴說了句:“咋的,段爺,要留下來祭山神???”
段爺立刻怒火燒上了臉,眼睛對著葛根一瞪:“屁!山神早死了!”
即便當(dāng)時還小,對很多事都不理解,但是段爺?shù)木湓捯参疵馓婀至?,山神爺怎么可能死了?/p>
葛根知道惹了麻煩,笑嘻嘻不敢吭聲。
段爺氣沖沖的,也是賭氣了,轉(zhuǎn)頭對爺爺說:“走,老疙瘩,到寨子喝酒去!”
不管怎樣,因為葛根這一攪合,段爺真要跟我們回寨子喝酒了。只是大興安嶺的天氣變幻無常,走到一半就下起了雪,風(fēng)一吹卷起地面上的銀雪,如同縷縷白發(fā)。
段爺回頭笑著:“怎么樣,我說要下雪吧。”
爺爺面色紅潤:“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就是想讓你留下,喝個痛快。”
段爺笑得更開了,指著爺爺對我問:“娃子,你說你爺爺滑不滑頭?”
我清脆地答了一聲:“滑頭!”
他們倆迎風(fēng)仰頭大笑,絲毫不忌憚風(fēng)雪。
我們繼續(xù)蹣跚著往前走,段爺又問:“娃子,還記得我教你的詩嗎?”
爺爺聽到不樂意了:“老段,你怎么又教我孫子這些亂七八糟的。”
爺爺特別反感我學(xué)文化,他說山民有山民的文化,我學(xué)的這些放到大山里,屁用沒有。但其實,這里邊和我死去的爹有關(guān)。
“老疙瘩,你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娃子,念念。”
我當(dāng)即背道:“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fēng)嗥雨嘯,昏見晨趨。”
“好。”段爺走在前面,也跟著饒有味道的吟起來。
聲音跟著風(fēng)聲飄進耳朵,我抬起頭,見遠處大雪磅礴,隱約看到白茫茫之中有個人影。突然一聲巨響,好像有個炸雷在我們頭上掠了過去,直震的樹杈上積雪都落了下來。
“趴下!”爺爺拉著我倒在雪窩窩里。
“怎么回事,有人把咱們當(dāng)長脖子了?”段爺小心翼翼地抬頭,往槍響的方向看。
我們穿著狗皮大衣、狐皮帽子,再加上下雪視野不好,在遠處看可不就像只動物嘛。
“誰會來這種地方打獵。”爺爺也抬頭探探外面,“像是有人在打黑槍。”
“打我們黑槍?”段爺一臉詫異,“咱們又沒跟人結(jié)仇結(jié)怨,誰會打我們黑槍!”
“誰知道他娘的是誰。”雪在頭頂吹的嗚嗚響,爺爺和段爺都趴著一動不敢動。
我聽他們說的心癢了,又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接爬起來就往外看,就見白茫茫中,幾棵樹孤零零立在那里,一個身影正左右騰挪,借助樹的掩護朝我們的方向逼來。
“娃子,不能起來。”爺爺發(fā)現(xiàn)我站起來可給嚇壞了,大手一下把我摁進雪窩里,嗆了我一嘴的雪。
徹骨的寒風(fēng)卷著冰雪,跟狼一樣在我們頭頂嘶嘯著,嗚嗚作響。
爺爺說:“老段,一會我引開他,你趁機一刀……對了,你帶刀了沒?”
“帶了。”段爺把手伸進衣服里,在腰間摸出一把柳葉刀。段爺是個練家子,拳腳棍棒內(nèi)功暗器,無一不精。其中又有兩絕,鷹爪功和飛刀。
段爺赤手搏殺,曾靠鷹爪功就擰斷過兩頭狼的喉嚨,飛刀更是可落葉飛花。
我被爺爺按著抬不起頭,也不知道那個獵人到了什么位置。
“娃子,待這里不許動。”爺爺猛然躍起,山里的獵人槍法都很準(zhǔn),更何況距離近了,就聽“砰”地一聲,樹杈積雪又震落一片。
我還沒來得及看爺爺?shù)那闆r,就見段爺已經(jīng)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腳下的輕功飛鴻踏雪,他猛然躍起,身影仿佛要飛似的,一把柳葉刀電光石火般射了出去。
燕山雪花大如席,一時間風(fēng)聲都止住了,只有這洋洋灑灑的落雪聲。
等再回過神,那獵人雙腿叉在雪地里,一桿獵槍橫在身前,槍托上有一抹殷紅,赫然就是段爺飛刀的紅穗。
此時,一邊響起爺爺朗朗大笑:“不愧是咱興安嶺的獵人。老段,你這一刀可丟了面子了。”
見爺爺安然無恙,我很是欣喜,只是他的狐皮帽子掉在了雪地里,頭頂稀薄的頭發(fā)在隨風(fēng)飄舞。
段爺冷笑一聲,又摸出一把柳葉刀:“讓他再試試我這一支。”
我趴在雪窩里,跟只抱窩的山雞,盡管涼氣已經(jīng)透過棉襖,但卻不敢再起來了。
爺爺撿起狐皮帽子,拍拍上面的雪,抬眼瞅瞅那獵人,他帶著棉兜帽,圍脖遮臉,看不見面容,只是隱約感覺帽子下有一雙陰寒的目光。
“老段,咱跟他練練拳腳,怎么樣?”
段爺爽快道:“行啊。”說完手腕一震,手上的柳葉刀砰地釘在一棵山楊樹上。
而此刻那獵人終于有了動作,把槍往前端著,做出一副準(zhǔn)備迎戰(zhàn)的姿勢。
爺爺戰(zhàn)意大起,臉上涌上一股紅潮,就跟他聽到熊瞎子一個表情。他怒吼一聲,如猛虎般沖了上去。
爺爺一記猛踹,那獵人倒也機警,身子巧妙一避,手中的槍托朝著爺爺砸去。爺爺一個后仰,槍托貼著他的鼻尖揮了過去,他飛身而起一記狠踢,獵人被踢的連連后退,險些倒地。
這時段爺身影一恍,一只鷹爪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朝著獵人的喉嚨抓了過去。獵人趕緊向旁躲閃,段爺卻反手一扣,直接鎖住他的喉嚨。以段爺?shù)淖αΓ酉聛碇灰僖粩Q,就能把這獵人的喉嚨擰斷。
獵人順勢朝地面一倒,右腳一個倒掛金鉤,卻被段爺搶先一步一腳踢翻。
獵人在雪地里打了個滾,立刻起身獵槍前端,讓人看了頗為古怪。
這時那獵人開口,一陣嘰里咕嚕,完全聽不懂說些什么。
是在求饒,還是不甘?
爺爺也不理會,直奔過去,獵人端著槍朝著他的臉一記狠刺,爺爺側(cè)頭,一把揪住他的腦袋往下一按,再一提!
獵人的帽子被掀開了,一雙眼珠子像是被雪染了一樣,白溜溜的。
爺爺看到這眼睛吃了一驚,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這小子是鬼!老段,干掉他!”
段爺立刻摸出一把柳葉刀,鬼獵人剛好起身,飛刀直接射中他的腦門。
頓時,一個黑色幽魅的人影從他身體飛了出來,在雪色中潰散的無影無蹤,獵人身體僵直,轟然倒在地上。
“爺爺。”我喊了一聲沖過去,小心翼翼地盯著那獵人,生怕他再起來。
那獵人躺在地上已經(jīng)不動了,一點生氣沒有,完全不見了剛才生龍活虎的模樣。
段爺?shù)皖^看看尸體:“看來是死在外面,被鬼上身了。”
獵人出去打獵死在林海雪原,很容易被那些山精鬼魅附體,這種事我聽過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爺爺很是贊同的點點頭,又納悶地問:“他剛才說的……什么鳥語?”
“是日語。”段爺眼神變得渾濁不清:“他說……‘大日本帝國,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