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楊開，祖祖輩輩住在牛頭灣。

那年鬧大水的時候，我們那兒也遭了殃，牛頭灣的水一度漲到與堤齊平。

為防著河水倒灌，除了加固了堤壩之外，鎮(zhèn)子上每天都會派人沿岸巡河。

那天正是我和阿爺巡河的時候，就看到河水激流，打著旋兒地往下游沖。

就在旋渦中，一個不大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起伏著，期間還伴隨著不斷的掙扎，看樣子應(yīng)該是個活物兒。

阿爺只看了一眼，臉色倏忽一下子就變了，“開子，快，那是個人！”

說話間，撐著小船就要下河救人。

我雖然沒看清楚，但也應(yīng)了阿爺?shù)慕新?，一步跨上了小船?/p>

河里的水流速度很急，即使是這種帶馬達(dá)的小船，在那種情況下，要沖到河心也頗為費(fèi)勁。

往前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我們足足花了近一倍的時間，才算把船沖到了河心漩渦的地方。

此時那個浮動的影子已經(jīng)不見了，河心除了那個尚未完全消失的漩渦，什么都沒有。

我疑惑了一下，就問：“爺，你剛才是不是看錯了。”

其實(shí)我這么說完全是故意的，阿爺?shù)难劬Χ镜煤埽桥ｎ^灣鎮(zhèn)出了名的“鷹眼”，他說剛才水里的是個人，那就一定不會錯。

但是看現(xiàn)在這個情形，那個人顯然已經(jīng)被水流沖走了。所以，我說他看錯了，純粹就是為了安慰他。

誰知道阿爺一臉凝重地盯著水里，半天才從嘴里擠出一句：“不對，這水里有東西！”

阿爺生在河邊，長在河邊，一雙眼睛都叼進(jìn)水里，看到很深地方的東西。

這是他的拿手絕活兒，我迄今都沒學(xué)會。

聽他說完我就一愕，本能地朝水里望去，但是除了渾濁的河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見。

我剛想說話的時候，就見阿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看他神色有異，于是趕緊就閉上了嘴。

就在下一刻，那個即將平復(fù)的漩渦，忽然又抖了起來，并且迅速擴(kuò)大成了一個直徑大概十來米的巨大漩渦。

眼見漩渦已經(jīng)擴(kuò)到了小船的邊緣，我緊張得腿都哆嗦了。

不常在河邊營生的人，很難想象這種水漩渦的力量。像眼前這么大的漩渦，一旦船被卷到漩渦里面，瞬間就會被撕成碎片。

一瞬間的驚怔之后，我就反應(yīng)了過來，雙手并用將船的動力開到最大，馬達(dá)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發(fā)癢。

可是即使這樣都沒有，小船就像被吸住了一樣，死死地定在了水里。

我徹底慌了手腳，喊道：“爺，現(xiàn)在怎么辦？”

喊完之后沒有聽到他的回應(yīng)，我本能地一回頭，就看見阿爺?shù)囊浑p眼睛，死死地盯著水里，好像在看什么東西。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漩渦中心的水里，一個紅色的巨大的紅色物體，像是一根巨大的木樁一樣，定在水里。

我只有看了一眼，就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竟然是一口棺材！

上游發(fā)大水，沖下什么東西來都不新鮮，水里漂出棺材來的事情我也不是沒見過。

可問題是，木頭做的東西，尤其是像棺材這種樣式的，都是橫著漂在水里的。

但今天這個，竟然在水里是豎著的，就像一個人一樣，直直地站著。

驚駭當(dāng)中，我朝阿爺掃了一眼，就看見他的臉色慘白的好像一張紙一樣，嘴里小聲嘀咕著：“來了，來了。”

我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就問他：“什么來了？”

就在我們爺倆驚怔的時候，那具棺材竟然從漩渦里浮了上來，瞬間就沖破了水皮，一下子就橫在了水面上。

棺材出來之后，水里的漩渦一下子就消失了。

仿佛那個巨大的漩渦，就是要把這具棺材送到我們眼前一樣。

此時我才看清楚那具棺材的樣子，這簡直是個龐然大物，足有普通棺材的一倍有余。

出了水面的棺材，漆面泛著一股黑紅，顯然是有年頭了。

尤其讓我驚駭?shù)氖?，棺材板上鑲嵌著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人形。

那個人形大張著嘴，臉上一副極度痛苦的表情，整個人像受難的耶穌一樣，死死地定在棺材上，顯然跟棺材板是一體的。

人影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了爛樹皮一樣的黑灰色，看不清是真人還是雕刻。

我心里一揪，心說難道剛才我們看到的人影就是這個東西？

沒等我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那副巨大的棺材，好像曬爆了的氣球一樣，發(fā)出嘎巴一聲，棺身上瞬間就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緊接著，棺材里面還是往外汩汩冒水。開始的時候，那水還是渾濁的黃色，慢慢的就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

看上去就像棺材里正有什么東西往外吐血一樣。

我被那個情形震得渾身一個哆嗦，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此時人在船上，根本就退無可退。

驚怔間我就掃見阿爺一臉驚恐的站在那兒，好像一個死人一樣，一動不動。

這一下讓我吃驚不小，阿爺是鎮(zhèn)子上出了名的鬼難纏，傳聞他年輕那會兒七月十五陰歷節(jié)那天，就敢一個人下水斗過水鬼。

這事兒未必真實(shí)，但足見他膽子之大。

可是現(xiàn)在，阿爺就好像一只被嚇破了膽兒的公雞一樣，一動都不敢動。

就在棺材開始冒血水的時候，阿爺渾身一個驚顫，好像回過魂兒來一樣，他的臉色隨即就從驚恐變成了無奈。

我那具棺材驚到了，同時也被阿爺?shù)呐e止嚇了一跳，連忙問道：“爺，你怎么了？”

阿爺苦笑了一聲，說道：“開子，阿爺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我被嚇蒙了，說話都帶了顫音兒了，“爺，你別嚇我！”

我的話還沒說完，阿爺一把就給我按在了船上：“這是咱老楊家人的命，我以為這輩子算是躲過去了，結(jié)果還是被找上門來了，希望這事兒到我這輩兒就算到頭兒了。你回去之后，趕緊離開牛頭灣鎮(zhèn)，一刻都不要停留，這輩子都別再回來。”

我還想問為什么的時候，阿爺忽然松開了手，人一翻，一下子就扎進(jìn)了水里。

阿爺在水里像條魚一樣，眨眼間就游近了那副棺材。

我驚呼一聲，想把他喊回來。

可是阿爺根本就不理我，很快就扒著棺材沿兒，爬上了棺材板。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阿爺爬上棺材之后，伸出手一下子就掏進(jìn)了棺材上那個人形的嘴里邊。

隨后那個棺材好像一只受了驚的野獸一樣，猛地一抖，緊接著就聽嘎巴一聲，裂縫竟然合上了。

我張大著嘴巴看著這一切，沒等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那具棺材像一只陀螺一樣，打著旋兒地沉進(jìn)了水里，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爺！”我扯著嗓子望水里喊，可是一點(diǎn)回應(yīng)都沒有。

水面又恢復(fù)了剛才那種急流洶涌的樣子，再也沒出現(xiàn)像剛才那樣的漩渦。

好幾次我都想跳進(jìn)水里，可是我不敢，剛才那副詭異的棺材，給我造成的心理沖擊實(shí)在是太大了。

我實(shí)在是怕萬一跳進(jìn)水里以后，我也會被那東西給拖走。

很快鎮(zhèn)子上的人就被我的叫聲給驚動了，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河面上已經(jīng)聚集了幾十艘小船。

照理說，像是現(xiàn)在這種水流，船是不能下水的，因?yàn)樗魈?，隨時可能把船掀翻。

可是為了救人，這幾十艘小船愣是在河面上來回穿越了近四個小時。

其實(shí)到了后來，已經(jīng)不是在救人了，而是在打撈尸體，這一點(diǎn)我心里也明白。

但就是這樣近乎拉網(wǎng)式的打撈，仍舊是一無所獲。

到了傍晚的時候，所有的船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了離開了河面。漸漸暗淡的水面上，就只剩下我凄惶的喊聲。

我被勸上岸，已經(jīng)是二十分鐘之后的事情了，此時天已經(jīng)全黑，阿爺這次不但活不成，恐怕連尸體都永遠(yuǎn)找不回來了。

乍逢驟變，我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連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

我從小就和阿爺相依為命，現(xiàn)在阿爺死了，家里空蕩蕩的，就只剩下一條叫二郎的狼狗和我作伴。

它也似乎意識到了家里出了事，一會兒一趟地跑到門口去張望，不時還叫上兩聲。

我猜他是想迎接阿爺回來，可是阿爺再也回不來了。

那種情況下，我?guī)缀醵纪税攪诟肋^讓我趕緊離開這里的事，一個人坐在地上愣愣地發(fā)怔。二郎也很識趣地趴在我的身邊，一動不動。

到了半夜的時候，二郎忽然抬起頭來，警醒地望著外面。

片刻之后，它就噌的躥了起來，沖著門外汪汪亂叫。

二郎是被我養(yǎng)大的，我對它太了解了，此時它的叫聲中，除了警告的意味外，還有一絲恐懼的成分。

我被二郎的叫聲給驚動了，這只大狼狗站起來比我都高，有什么東西能讓他感到恐懼的呢。

轉(zhuǎn)眼間，二郎就從門口跑了回來，開始夾著尾巴圍著我打轉(zhuǎn)兒，嘴里還發(fā)出嗯嗯嗯的聲音。

這是它恐懼到極點(diǎn)的表現(xiàn)。

我詫異了一下，不知道它到底在怕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就聽到大門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

敲門聲很重，聽起來敲門的人很著急。

我叫了一聲，“誰？”

沒有人回答我，外面那個敲門聲仍舊繼續(xù)。

我正感到奇怪的時候，就聞到一股子沖鼻子的尿臊味。低頭一看，就看到二郎的腿底下已經(jīng)濕了一片，且渾身都在瑟瑟發(fā)抖。

這條狼狗竟然給嚇失禁了！

眼見二郎是這個表現(xiàn)，我吃了一驚，抄起一桿叉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我做好了應(yīng)對險惡狀況的準(zhǔn)備，可是誰知道，開門之后我看到的竟然是阿爺?shù)哪菑埬槪?/p>

阿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