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閹貨兒”這詞兒我聽了好多年,從小到大,總有人這么罵我,我雖然不太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卻也懂肯定不是好詞兒。
我還記得當(dāng)年爹走的時候,那女人就說我是個不能留種的,我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就想,這天閹是不是就是沒種的意思?
我不喜歡別人說我這個,總覺得我爹就是因為我沒種才丟下我的,所以我就尤其厭惡這個詞兒。
大嗓門罵我爹娘,我都沒急眼,可她說我沒種,就是不行!
我氣紅了眼,大喊一聲,頂著頭就撞到她肚子上,把她撞了個結(jié)實的屁墩兒,也不管她哎呦哎呦的叫,轉(zhuǎn)身就跑了。
一口氣跑到了大柳樹底下,我抓著柳條就攀爬了上去,坐在枝椏上喘著粗氣。
這柳樹很粗,要四五個精壯漢子才能圍起來,我聽老癩子說,這樹自他小時候就是這么粗,怎么也得有個幾百上千年了,估摸著都成了精了。
村里的娃兒們不聽話,爹娘就總拿那些精怪嚇唬他們,我不怕這個,就想著要真能碰上精怪,我就跟著學(xué)兩招法術(shù),看誰還敢欺負(fù)我。
我喜歡這柳樹,枝條多,我往這里頭一坐,誰也找不到,可我卻能看到外頭。
有時候,我也會把自己的心事兒說給柳樹聽,真就覺得這里住著個精怪,能聽見我說話。
“老柳,你說他們怎么就知道我沒種呢?我有沒有種,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娘,娘……我不愿意去孫家做幫工……”
富娃的聲音大老遠(yuǎn)就傳來,我貓著身子坐在枝椏上,不多久就看見白寡婦走過來,手里拽著富娃,他往后頓著身子,可抵不過白寡婦拉扯,只能跟著走,還一臉的不情愿。
“你個死孩子,老娘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趙家的,你爹這個死人,說走就走了,你倒好,像誰不成偏像那個死鬼,倔驢脾氣,老娘為了讓你能進(jìn)孫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個死孩子說不去就不去了?”
“娘,我要是進(jìn)了孫家,就沒人領(lǐng)著大壯他們玩兒了,我不去……”
“不去不成!見天兒的就知道玩兒,你來年可就十二歲了,還見天兒在村里打諢,你瞧瞧人家孫少爺,小小年紀(jì)就已經(jīng)是個童生,娘不求你有啥學(xué)識,以后你但凡能跟著認(rèn)個字兒,娶的媳婦都是好看的……”
“真的?!”富娃突然停了下來,眼睛亮亮地看著白寡婦問:“娘你說的可是真的?我要是進(jìn)了孫家學(xué)了認(rèn)字兒,就能娶了好看的媳婦兒?”
白寡婦也跟著一愣,但很快就點(diǎn)頭說:“真的真的,進(jìn)了孫家就能娶好看的媳婦。”
“成,娘,咱快點(diǎn)兒走,慢了該趕不上了……”
富娃就為了娶個漂亮媳婦,決定進(jìn)孫家?guī)兔θチ恕?/p>
我撇撇嘴,晃蕩著兩條腿說:“老柳,你說老天爺咋就這么不公平,富娃那小子就是一個傻貉,咋就有個那么疼他的娘呢?”
老柳樹當(dāng)然不會回答我,每次都是我自言自語說夠了,就走了,有時候風(fēng)吹過來,柳枝兒晃蕩兩下,我就權(quán)當(dāng)是他回答我了。
孫家選人選的怎么樣我不知道,也沒人跟我說,到了天擦黑的時候,我從老癩子家門前過,他正好從里面出來,拄著根熬紅發(fā)亮的拐棍兒,敲敲門伢子朝我招手:“丟剩子,過來……”
“咋了?你又摸著啥好東西了?”
老癩子乞討大半生,似乎乞討就成了他活下去的本事,即便是回了鄉(xiāng),也總是隔三差五地去鎮(zhèn)上討,總能填飽肚子,運(yùn)氣好了,還能摸著幾十個大錢兒,回來捎上一壺老釀,再帶兩只燒雞,叫上我,一人一只雞,半壺老釀,吃飽喝足了就一頓瞎扯。
老癩子不會偷,但黏人地本事卻是無人能敵,只要盯著了人,總能要來點(diǎn)兒東西。
他叫我過去,我就想著肯定是又有好東西了。
“剩兒啊。”等我進(jìn)了屋,老癩子就開口說:“咱倆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我這輩子算是過去了,就那么個德行,你還小呢,可不能這么打諢過下去。”
“喲喂,癩子也有想開的一天呀。”我笑咪咪地回他,平時跟他熟得很,說話也沒什么忌諱。
“你小子聰明勁兒足著呢,見天兒地裝傻充愣,是個有福的。”
我不清楚老癩子的意思,夸我聰明是聽出來了,怎么又裝傻充愣了呢?到最后卻說我是個有福的,咋聽咋覺得別扭。
老癩子卻壓根沒理會我,抓著自己那根拐棍兒跟我說:“這伙計跟了我也有年頭了,好木頭,比我都有年歲,剩兒啊,日后你爺我要是有個好歹,這伙計你可得幫我照顧好嘍。”
“哎哎,癩子,你咋還罵人呢?咋就成我爺了呢?”
“破崽子,好的不學(xué),就學(xué)了這點(diǎn)兒痞性兒。”老癩子抓著拐棍兒往我屁股上甩了兩下,他使的勁兒輕,一點(diǎn)兒也不疼。
他說:“我比你爹還年長一半兒,你叫我聲爺,虧了?”
“那你咋不先找我爹去?等我爹叫你爹了,我再叫你爺。”
“破崽子……”他又想打我,被我躲開了,然后便從懷里摸出一包東西,遞給我說:“喏,給你帶的雞腿兒,還冒著氣兒呢,吃吧。”
我不跟他客氣,拆了油紙就大口啃了起來。
老癩子說:“聽說孫家選人幫工,你去了沒?”
“沒!”我吞下一口雞肉,吃的滿嘴流油:“我才不愿去伺候人呢,不去。”
“你小子,不去伺候人,還等著人來伺候你啊?我覺得你該去,去了能有造化。”
“切,有造化也不去,我飽了,走了啊。”
把手上的油往身上蹭了蹭,我說著就往外頭跑,可怎么也跑不動,扭頭一看,卻是老癩子的拐棍兒勾住了衣裳。
他把我拉回去,照著我后腦上就是一巴掌,說:“破崽子,在我這里吃的雞也得有幾十只了,托你個事兒都不成?”
“成,成,咋能不成呀,你說啥事兒?”
“喏。”老癩子把拐棍兒扔給我:“我這老伙計你可照看好嘍,不論去哪都不能離身兒。”
原想著他要我做什么,結(jié)果還是給了我這根拐杖,我犯了難,慫著肩膀問他:“那么寶貝,你咋不自己照看?”
“哎,老嘍老嘍,照看不動嘍……走吧,看見你就礙眼……”說著,老癩子就把我往外推。
等我出了大門,還沒緩過神兒來,一直到那屋里的門關(guān)上了,我才跳起腳來,懷里還抱著那根熬紅發(fā)亮的拐棍兒。
“老癩子,你別想吭我,明天我還來你這兒吃雞腿。”
我沖著屋子喊完,里面的燈火也滅了,我便只好拄著拐棍兒回去,越走越覺得自己以后就是老癩子,干脆把棍子扛在肩膀上,回了草棚子里,隨手一扔,也不管它,我就滾到草垛子上睡覺去了。
第二天我醒了第一件事兒就是跑去找老癩子,可他房門已經(jīng)鎖了,估摸著又是去鎮(zhèn)上乞討了。
村子里的早上,一般都是在農(nóng)田里度過的,但這個時節(jié)剛好是等芽的時候,農(nóng)忙早過了,吃了早飯便三五個聚在一起打牌喝酒,順勢還能說寫葷段子消遣。
可今天不一樣,大家伙兒結(jié)伴地都往村尾走,那里除了我的草棚子,再往里走,就是孫大老爺?shù)恼恿恕?/p>
我拿著草桿子剔牙,盤腿坐在草地上看著,突然頭上被東西砸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我扭頭,富娃正抱著肚子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