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王婆婆會寬慰她幾句,而王婆婆卻摸著她的腦袋和藹地笑了笑。
她讓葚兒看她的一雙手,葚兒不明所以,擦完眼淚聽話地捧起那雙手看。
那雙手布滿老年斑,皮膚松弛,瘦骨嶙峋,手背上面的血管瞧起來甚是明顯,肉眼看過去都呈現(xiàn)深黑色。
王婆婆確實很老了,葚兒瞧著這一雙手,疑惑地抬頭望著她。
“孩子,夫妻之間吵架很正常,誰都會有老的時候,這些個溝溝坎坎總會過去,你又何必如此計較。”
“可是,如果一個人連做什么都不告訴你,那是不是代表不信任對方呢?”葚兒也明白王婆婆說的這個道理。
她對于樓釗熠沒有任何要求,只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什么,難道這點很難給她說?
“一個人瞞著你,總會有理由,好的壞的理由都有,如果你相公堅持不告訴你,你還想和他好好過日子,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做到不聞不問。”
當(dāng)初娘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再一次聽王婆婆跟她說,她倏然低頭,望著自己肚子,心底有些難過。
就連孩兒出生,也不告訴嗎,要讓他們就這樣長大?
因著她們兩個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孕婦,集市上人又多,遂只能在外圍逛了一圈,便是早早回來。
進得家門,一切都靜悄悄的,葚兒知道,樓釗熠照例出門了。
她臉上浮現(xiàn)失落,即使吵架了,他在最初的生氣之后,也不會過多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的心情永遠影響不到他的事情。
她一個人默默地進了屋,翻出早先縫制到一半的嬰兒衣服,往針上穿了線,便開始繼續(xù)縫補。
外頭天氣晴朗,白云悠悠的,葚兒索性搬了板凳,抱著針線籃子做到了院子里,邊曬著太陽邊縫補衣裳。
就在這時候,從外面?zhèn)鬟M來一陣陣清脆悅耳的童聲,唱著歌謠一路走近,還伴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暋?/p>
“秋風(fēng)瑟,聲聲寒,家家戶戶放羊來,你問我,多少只,二十三十四十只……”
葚兒聽見這聲音,就放下針線,走過去開門。
果然見兩三個小男孩趕著一群羊正從自己家門前過,領(lǐng)頭羊的脖子下面拴著一個通黃通黃的小鈴鐺,走動起來便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清脆的鈴聲。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小男孩眼睛尖,老遠就看到葚兒正站在門口望著他笑。
他忙不迭地跑過來,跟她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胸前還吊著鼻涕,笑道:“葚兒姐姐。”
“小壯,你娘還好嗎,葚兒姐姐可是好久沒見著她了。”她見小壯那通鼻涕還掛在鼻子上,便蹲下身抽出手帕給他擦拭掉。
小壯的娘劉氏早年和葚兒是手帕交,兩個小姑娘經(jīng)常在靈橋河邊邊洗衣服邊憧憬著將來自己的婚事,無話不談。
后來,劉氏的娘親把她嫁給了鎮(zhèn)子外一個小村落的劉姓漢子,那漢子脾氣不好,動輒喝酒就要打罵她,沒想到不出幾年,那漢子被馬車壓死了,劉氏就成了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
村里少了男人,日子過的一落千丈,劉氏便帶著兩個孩子回到鎮(zhèn)子上住下,做些小活計掙錢養(yǎng)兩個孩子。
小壯是家里老大,給一戶老地主家放羊,幫襯著家里掙些銅板改善生活。
“葚兒姐姐,我娘也整天提起你咧,還偷偷一個人抹著淚,說替你嫁個好人高興。”小壯吸吸鼻子笑道,露出還沒長齊的小牙來。
葚兒聽著便是紅了眼眶,她就這么一個手帕交,自從劉氏嫁人后再也沒來往過,現(xiàn)下想起兩人各奔東西,過著不同的日子,便是感慨萬分。
她給小壯塞了很多好吃的,交代他回去后記得讓他娘過來找她說說體己話,小壯便是應(yīng)了,轉(zhuǎn)身拿過另一個小孩手里的拐棍,吆喝著羊群準(zhǔn)備要走。
那拐棍怎么看怎么眼熟,葚兒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她仔細盯著那拐棍看了半天,忽然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驀然想起,這是那個綁架她上了俞山,要害她性命的劉伯的拐杖!
眼看著小壯趕著羊群走遠,她趕緊加快了腳步追上去,指著那根拐杖,急急問他:“小壯,這東西你是打哪兒來的?”
小壯被嚇了一跳,低頭看著自己手里拿來吆喝羊群的棍子,道:“我們經(jīng)常去俞山那里放羊,所以在山腰發(fā)現(xiàn)有好幾堆死人白骨,山下還有一個,這個拐杖就是山下那個白骨旁邊撿的。”
山腰,白骨,拐杖……
葚兒現(xiàn)下什么都串起來了,她呼吸有些急促,蒼白了臉。
又小壯說道:“對了,葚兒姐姐,山腰處那里有個廢棄的獵戶房子,那幾堆白骨就在房子前的空地上,旁邊還有好多大刀,都生銹了,真是太可惜了,生銹就不能賣個好價錢了。”
小壯趕著羊群走遠了,葚兒面無表情地進了家門,什么都不做,只等著樓釗熠回來。
她一開始就起過疑心,因著這件事跟他鬧過,也吵過。
樓釗熠不是本地人,每天早出晚歸,前期的日子還會見他打獵,后面索性見不到了。
即使不打獵了,他也還是晚上才會回家,而且也沒見他做什么營生,卻能隨手就給她很大一筆銀兩。
還有自己身上發(fā)生的種種事情,自從跟了他后,她遭遇綁架,被來路不明的人抓走,甚至威脅到性命,若說是他不是尋常人,她便是已經(jīng)想不到別處了。
轉(zhuǎn)眼到了晚上,葚兒在凳子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直直望著門口,等著樓釗熠進來。
可是不知怎地,今日樓釗熠回來的遲,之前也有過這種情況,但是不多,她一連等到油燈初上,他才風(fēng)塵仆仆地進門。
葚兒看著他回來,便是抿了抿唇,走上前給他倒了一杯水,柔聲笑道:“你回來了……”
他聽后淡淡笑了,眼眸沒有任何波瀾,順勢而為,“嗯。”
她問了這么一句,便是沒在說話,而是坐到了一邊,拿起一旁的針線開始細細密密地縫補起來,將樓釗熠完全涼在了那里。
樓釗熠淡淡瞥了她一眼,走到她跟前坐下,和她平視。
望著她笑,“你想說什么?”
葚兒停下手中活計,抬起頭望著他。
這個男人有著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鳳眼,瞳孔烏黑,睫毛粗長而濃密,臉龐冷峭般凌厲,皮膚也不像一般男人那般黝黑,而是透著健康的古銅。
他總是面無表情,見著誰都是溫和地笑著。
那雙好看的眼眸微微笑起來總能輕易帶出一片柔色,讓人無意識深陷。
只有葚兒知道,這個男人的眼底深處,沒有任何情緒,永遠都是冷靜如一汪死水。
“我都知道了……”
她望著他,想要看進他眼睛里去,奈何這個男人就像堡壘一樣,密不透風(fēng),她無法捕捉絲毫他的情緒。
樓釗熠聽后,露出潔白牙齒笑起來,揉揉她的腦袋,溫聲說:“還不笨,知道的不算晚。”
想起小壯說的那些白骨,肯定就是她遭遇綁架時候的那些人,竟然被樓釗熠就那樣扔在了山上,尸體也許喂了野獸。
她紅了眼眶,眼里氤氳著淚花,怔怔地望著他,慢慢地低聲問:“告訴我,你是誰?”
他沉默,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陰影。
葚兒還以為他又像以前一樣,敷衍地跟她說句——葚兒乖,不要鬧的話來。
就聽到他沉沉的聲音驀然響起,“葚兒,知道嗎,有時候人的命運如此不同,卻能在錯的時間相識。”
“京城的榮王府已經(jīng)空置很久,我離開也有很多時日了,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會帶你去那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有淡淡寒芒劃過,幾不可查地冷笑,“從自己手里失去的東西,總要慢慢拿回來……”
“你……”他說的話已經(jīng)很明顯,葚兒能聽懂,當(dāng)即瞪大了眼珠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只那么一瞬,她便是顫著身子站起來,彎身就要跪倒。
樓釗熠倏地臉色鐵青,眼神兇狠地盯著她,冷聲道:“你跪一個試試……”
她猛然流著淚抬頭,滿臉悲戚,眼眸中的神色很是痛苦,“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讓我知道,為什么?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我絕對不會嫁給你!”
命運本不相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何來高攀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說法。
那都是假的,那都是給心存幻想的少女編織出來的一個夢。
她只覺得可怕,沒有任何喜悅。
榮王因著平定南蠻和突厥而立下奇功,麾下群臣遍布朝野,祖上三代都是世襲爵位。
心里空蕩蕩的,自己相公的身份名動天下,她竟然毫不知情,還丟了心。
從來都是她仰望這些權(quán)貴人家,他們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一般,主導(dǎo)著自己的命運,想讓自己死那她就活不到明天,這樣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相公。
她說完那句話,便是看到樓釗熠徹底地鐵青了臉,他望著她半響,眼底深處有著淡淡的受傷,沒說話,起身出去了。
留下葚兒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