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定在京郊莊子上。蘇家可不只一處莊子,這里離老太爺?shù)臏厝角f,可謂一南一北,離得遠著呢。因此也沒有什么顧忌。
從女學下課,我便尋了個借口和林墨香分道揚鑣,出了拐角,坐上了兄長的馬車。
莊子不大,并不顯眼。我們前腳到,父親后腳便也來了。彼此都沒有多話,兄長在前領(lǐng)著一路進去。大約是早有安排,屋中只有王嬤嬤一人,且整個院子也都看不到其他下人。
王嬤嬤是老太太當年的陪嫁丫頭,年歲上與老太太差不了多少。又因生活艱辛,歲月蹉跎,如今已是白發(fā)蒼蒼。自我們進來前,她便跪著。
“多謝大老爺,大少爺救命之恩。”
我見她年紀大了,心有不忍,上前將她扶起來,王嬤嬤卻不肯,直搖頭,“奴婢謝的不是大少爺幫奴婢還的賭債。而是大少爺令我兒不敢再去賭,讓鄧州賭場都不敢再讓他進門。還讓我孫兒入了鄧州書院院長門下念書。此恩此德……”
我伸出的手一僵,原來兄長對她兒子使得計策,她竟是知道的。兄長才派人去找她,沒過多久,她兒子便出了事,哪里會如此湊巧呢!
父親不免看向兄長,兄長縮了縮脖子。我心下嘆息,大約又是怪兄長辦事不牢了。父親做事講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經(jīng)他之手,必要滴水不漏,讓別人抓不住半分錯漏來??尚珠L才多大,與父親經(jīng)歷也有不同。父親那會兒是被逼不得不成長,若不夠穩(wěn)夠狠,只怕連命都要沒了。可兄長一聲順遂,甚至因為蘇家如今的權(quán)勢,外頭也沒什么人敢給他臉色看。人無經(jīng)歷不成長,哪里能做得如父親一般。
索性兄長有自己的分寸,這事不大,即便被人察覺,王嬤嬤母子也翻不出風浪來。倘或?qū)Ψ侥耸怯袡?quán)勢不能輕易動彈之人,想來沒有足夠的能力,兄長也不會貿(mào)然出手。
我將王嬤嬤扶至椅上坐好,瞧了父親一眼說:“王嬤嬤,想來你也知道我們?yōu)槭裁辞Ю锾鎏霭涯憬踊鼐┏莵?。你知道些什么,還請實話實說。”
王嬤嬤看著父親,并不做聲。
我又道:“王嬤嬤既然肯入京,難道不是已經(jīng)想好了的嗎?”
王嬤嬤低頭看著腳尖,隔了好半晌才悠悠道:“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我不急!”父親說的極為平淡,不帶喜怒,可王嬤嬤卻聽得身子一顫。
“當年老太太和柳姨娘幾乎是同時有孕,甚至柳姨娘比老太太還要早上半個月。老太太性子要強,本就被柳姨娘壓得死死的,如何肯讓柳姨娘生下蘇家的長子,因此在七個月上便叫我請了大夫催生。”
我大驚,“那后來是不是……”
王嬤嬤連忙搖頭:“沒有!生產(chǎn)雖然有些兇險,但還算順利。當時生下來的確實是大老爺。大老爺出生時手臂上有一處拇指大的青色胎記。”
“后來柳姨娘生下二老爺,先老太太便抱過去養(yǎng)。試想,一個庶子卻能有嫡子都不能有的待遇。還在祖母身邊長大,日后豈不是大老爺極大的威脅。當時老太太也是被柳姨娘急糊涂了,這才主動將大老爺也送了過去。以至于后來,老太太日日夜夜后悔這個決定。”
“后來沒多久,先老太太便帶著兩個孩子去了趟祖宅,再回來時,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已經(jīng)五歲了。那時,大老爺手臂上的胎記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熱水燙傷的疤痕。”
父親不自覺撫上自己的手臂,“那會兒我年歲還小,不記得了。但周邊的人都說,是我一歲時被茶水燙的。”
王嬤嬤點頭,“是!當時先老太太和跟著伺候的下人都這么說。老太太只當大老爺是受了委屈,心疼得不得了。可后來……”
“大老爺恐怕也知道,柳姨娘不是自盡的。她是活活被老太太灌了杯毒藥。當年,大老爺高中探花,又受先帝賞識,還與當今圣上交情匪淺。老太太覺得自己終于熬出頭了,這么多年的苦楚,她忍夠了也受夠了。她已經(jīng)等不及,忍不了了。便趁老太爺不在的時候,毒死了柳姨娘。”
“柳姨娘死前七竅流血,抓著老太太不放,她和老太太說:‘你以為你有兒子傍身嗎?你不過是養(yǎng)了一條毒蛇,一條白眼狼,早晚有一日會反咬你一口’。”
我越聽越狐疑,皺眉道:“就因為這樣嗎?這也太兒戲了。”
“當然不是!老太太只當柳姨娘死前也要挑撥他們母子關(guān)系,哪里會放在心上??墒橇棠锼篮螅咸珷敳豢狭T休??蛇€沒等到老太爺有動作,大老爺便聯(lián)合族里的長輩們一起被迫讓老太爺榮養(yǎng)起來,連老太爺身邊伺候的人都換了一波。奴婢想來,當時恐怕是大老爺察覺到老太爺不對,先下手為強了。”
父親垂著眼瞼,并未反駁,也便是默認了。子不能弒父。但卻有辦法卸去父親身邊的臂膀,抽掉父親的勢力,讓父親無人可用,甚至連族里也早一步下手,讓父親有冤也無處訴。好一招狠棋,卻也是被逼無奈,不得不為。
“老太爺當晚和老太太大吵了一架,當時,老太爺就說,你以為他是你的兒子,是你的靠山嗎?可笑,你至今不知道,你養(yǎng)的好兒子是什么人!老太爺說,你的兒子早就死了?,F(xiàn)在活著的是花顏的兒子。你還記得花顏當年是怎么死的嗎?她死的有多慘!你是不是像柳兒一樣,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嘩啦——
父親手中的茶盞碎了??赏鯆邒叻路鹬蒙碛诋斈甑那榫爸校麄€人都陷了進入。“老太爺掐著老太太的脖子,是想活活把老太太掐死啊。還是我用花瓶把老太爺砸了一把,老太爺才松了手。老太爺連自己受傷流著血的腦袋也不管,只惡狠狠地盯著老太太笑,他說,老太太是傻子,連自己兒子都認不出來。說老太太養(yǎng)的不是兒子,是一條毒蛇,一條白眼狼??上?,老太太還不能說出來。她還得依靠這條狼。這和柳姨娘死前說的話一模一樣。
他就是要老太太日日夜夜對著自己最厭惡最不屑的人的兒子,看著她的兒子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壓得死死的。他要老太太一輩子都不能說出真相,也不敢說出真相來!因為一旦說了,兒子沒了,依靠沒了,她會過得比以往還不如!會死的比柳姨娘還痛苦!”
我瞧著父親面色不對,趕緊打斷王嬤嬤的話,“王嬤嬤,你累了!”
兄長會意,上前掐住王嬤嬤的手,突如其來的力道才讓王嬤嬤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我握著父親的手,父親緩緩道:“花顏是當時京城的名妓。也是你們祖父的外室。這事我是知道的。父親娶母親乃是因為婚約,不得不娶。娶進門后,便流連花叢。甚至養(yǎng)了風塵女子為外室。母親好強,如何受得了這委屈。可得知之時,花顏已經(jīng)有了身孕,即將臨盆。母親當機立斷,不肯叫這個孩子出生。便買通了穩(wěn)婆,讓其一尸兩命。沒想到,即便防得了花顏,父親還是娶了他心心念念的柳家表妹。”
父親的掌心一點點涼了下去,我的心也跟著跳了起來,若是如此……若果真如此……那么……
“不!不對!父親!即便當年花顏的孩子還活著,那年歲也對不上啊!”
“算起來不過相差一歲左右。如果我在去祖宅是已經(jīng)……回來時六歲與五歲也差不多。”
“即便歲數(shù)上對的上,可是老太爺?shù)膽B(tài)度也對不上?。∫岳咸珷攲α棠锏母星?,倘或老太太的兒子真的沒了,那么二叔成了長子,豈不是最有利嗎?老太太彼時在府中并沒有權(quán)勢地位,即便要外室之子認祖歸宗,老太太還阻止得了嗎?”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經(jīng)我如此一說,父親突然醍醐灌頂,醒悟過來。
“你說的沒錯!此事疑點重重。若我當真非老太太親生,而是外室所出。且我生母是被老太太所害。那么當年在我高中當權(quán)之際,老太爺就會應(yīng)該說明真相,如此一來,我若是被殺母之仇蒙蔽,便不會任由老太太在府里作威作福,自然柳姨娘也可有一線生機。”
我喜道:“沒錯,而且以老太爺?shù)男宰樱舴歉赣H太過強勢,他怎么會甘心榮養(yǎng)?說出真相,非但可能可以救柳姨娘一命,還或許可以讓自己避免被架空。如今府里也不會是這個局面了!”
王嬤嬤聽聞,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那……為何老太爺和柳姨娘要這么說,難道……難道只是單純的不想讓老太太和大老爺好過嗎?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老太太這么多年來的心魔豈不是……可憐老太太為此夜夜噩夢,夢見柳姨娘七竅流血之狀,夢見花顏來尋仇說她的兒子會為她報仇。老太太害怕事情揭露,真應(yīng)了夢里的話,只得打殺了一批可能知情也可能不知情的奴才,將我遠遠送走。老太爺啊老太爺,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沒有恩,有何苦如此呢!”
王嬤嬤跪伏于地上,竟是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