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茲有工部員外郎蘇柏言之女口業(yè)無德，不敬尊上，忠孝禮儀缺失，妄語辱及安王殿下，特令司儀嬤嬤鞭笞十下，以示懲戒。蘇柏言教女無方，不堪朕之重用，今罷黜其工部員外郎之職。欽此！

老太太拿著圣旨，身子已經(jīng)搖搖欲墜！若非是有丫頭攙扶著，只怕就要倒下去。

口業(yè)無德，忠孝禮儀缺失。短短一句話，便給蘇蘅定了性。蘇蘅的名聲算是毀了。需知倒，這話可是皇上說的，誰人敢說皇上說的不對？

不過說起來，還不曾有哪一任皇上為一個五品官員的女兒下發(fā)斥責(zé)圣旨，蘇蘅古往今來第一人。如此一來，大家就更得掂量掂量安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

蘇蘅本就身上有傷，勉強(qiáng)出來迎接圣旨，如今聽得圣旨的內(nèi)容，又見司儀嬤嬤的人手持長鞭在側(cè)，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抱著老太太的腿瑟瑟發(fā)抖，“祖母！我不要！我不要！祖母，我錯了！我錯了，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老太太哪里舍得，抓著蘇蘅的手不肯放，卻被司儀嬤嬤們強(qiáng)行拖開。自有人將蘇蘅架起來應(yīng)壓在長凳之上。

宣旨公公擋在老太太面前：“老夫人，奴才們也是為皇上辦事，這是皇上下了明文圣旨的。還請老太太見諒。”

老太太身子搖晃了兩下，手中緊緊握著那份圣旨，如同握著一塊剛被烈焰焠過的鐵石，偏偏她還扔不得！

啪！一鞭下去，隨之而來的是蘇蘅慘烈的尖叫，口中直呼：“祖母，救我！”

我心下暗嘆：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啪！又是一鞭下去！?。√K蘅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不絕于耳。司儀嬤嬤們是宮中教導(dǎo)宮女，體罰掌刑慣了的。手中力道掌握的十分到位，鞭鞭有力，打下去立刻衣衫撕裂，滲出一道血痕來。蘇蘅眼淚橫流，妝容早已花了。

待到第五鞭，可見其背后衣衫已被鮮血染透，蘇蘅的聲音也已經(jīng)嘶啞，甚至痛得喊不出來，只有被壓抑在喉頭的哽咽聲，已經(jīng)鞭鞭到位時停頓的抽氣聲。

老太太偏過臉去，不敢再看，可耳邊蘇蘅由大到小，漸漸嘶啞低沉了的聲音越發(fā)讓她心里不安。到底是養(yǎng)在她身邊，一手帶大的孩子，每一鞭都如同打在她的身上，如何能不痛？

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抓住父親，“長青，就算是母親求你！你救救她，蘅兒素來嬌生慣養(yǎng)，哪里受得住?。￠L青，你去和他們說，讓他們住手！你是首輔，皇上也信任你，他們必然是聽的！”

“我雖是首輔又如何？這位子也是皇上給的。母親是想讓我抗旨嗎？”

老太太的神色瞬間狠厲起來，死死掐著父親的手腕不肯松手，我清楚地看著，老太太的護(hù)甲在父親的手上劃下一道血痕，父親卻置若罔聞，連皺眉都不曾。

“說起來，你就是不肯救蘅兒是不是？她是你侄女，是你親侄女！你就這么狠心嗎？”

父親眼瞳中的亮光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來，“母親覺得蘅兒嬌生慣養(yǎng)，受不住這十鞭子。那黎兒呢？母親覺得她可能受得過家法嗎？這家法，我當(dāng)年也受過，活生生要了我半條命，母親忘了嗎？”

老太太腳下一個踉蹌，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啪！又是一鞭打下來，老太太跟著打了個哆嗦。啪！又是一下！老太太看著已經(jīng)聲嘶力竭，神情迷離快要暈過去的蘇蘅越加心焦，只得重新求助于父親：“就算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求你，還不行嗎？若是蘅兒有個三長兩短，這是要我的命??！”

“母親慎言！皇上仁慈，此舉不過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蘅兒，并不會要她的命。母親大可放心。”

宮中掌刑的嬤嬤都是手下有分寸的。若是要讓一個人死，打在身上的傷痕恐看起來不厲害，卻傷了內(nèi)在，難以痊愈，有些當(dāng)場便死了，有些便是抬回去也活不過三日。而若是打起來看著厲害，鞭鞭見血，反而都是些外傷，疼一疼，養(yǎng)一養(yǎng)，日后總會好。

蘇蘅闖的禍，說小不小，說大也算不得大。皇上有此一舉，一來是為安王出頭教訓(xùn)，抬高安王的身份，讓眾人都不敢小瞧他。二來也是借題發(fā)揮，利用這件事撤了六叔的職位，也算是給他一個警告。這明顯是知道他與韓昭的勾當(dāng)心中不滿了。

如此一來，皇上的心思本來就不在于蘇蘅，自然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再者，還有父親在呢，不論如何，終歸都是蘇家人，行刑的嬤嬤也自會掂量。

可是老太太卻不管這些，她看著父親的眼神尤為狠厲，冷冷的，仿佛這不是她兒子，而是她仇人一般。

十鞭結(jié)束。蘇蘅早已脫力，半分動彈不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額頭的冷汗一點(diǎn)點(diǎn)順著發(fā)絲往下滴。背后一片鮮紅。

待得行刑的嬤嬤與宣旨太監(jiān)撤了去。老太太立馬甩開父親的手充了過去，卻在蘇蘅面前停住，手顫抖著想要去看看蘇蘅的傷勢，卻又怕一觸碰便弄疼了她，半分也不敢動。只能呼喊著丫頭婆子將蘇蘅小心翼翼的抬進(jìn)去，又慌忙叫人去請大夫，打熱水來。

我和父親站在院子里，仿佛成了那多余的人。

“父親！我……”我本想安慰父親，卻不知當(dāng)如何開口。反倒是父親回頭來，小心地幫我擦掉耳后的血跡，輕聲問我：“疼嗎？”

“不疼！”

都流血了，怎會不疼。父親如何不知我不過是不想他擔(dān)心，倒是笑了起來，“回去讓熙春給你上藥，用熱水敷一敷。”

“恩。我知道。盡量不要讓母親知道，不然母親又得怪在父親頭上了！母親出門會友，這會兒恐聽得風(fēng)聲也差不多該回了。”

父親將我被老太太巴掌所掛下來的凌亂的發(fā)絲挽到耳后，回頭看著老太太的屋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母親沒錯，這一切確實(shí)都怪我。若不是我一再忍讓……可是……”

父親的話語時斷時續(xù)，說的并不清楚，但我如何能不明白。百姓孝為先，老太太終歸是父親的生母。況且，當(dāng)年老太爺寵妾滅妻做的太絕，老太太和父親過得都不容易。患難之時見真情，那時老太太為父親所做的一切，父親如何會忘？

因?yàn)檫@份恩，這份情，父親一直記在心里，對于這個母親，總覺得是老了，總有些怪脾氣，當(dāng)兒子的順著些，忍著些便好?？烧l知，這些年來愈演愈烈。弄的母不像母，子不像子。當(dāng)年的恩與情還剩幾分？

我忽然有些自責(zé)。明明我有能力躲開老太太這一巴掌，明明我有能力也有更好的辦法處理此事，可以逼退老太太的家法，可是我毫不作為。想要得到什么，必先付出什么。我原想著，一出苦肉計(jì)，讓我成為壓垮父親心頭那份情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此，才更好提出分家！我們才能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分了家，老太太即便偏心，不在一處也總有限制。再者，六叔對從龍之功是不會死心的。上輩子因?yàn)槭裁磳?dǎo)致六叔分離出蘇家，我不知道。但是這一世出現(xiàn)了太多的不同和變數(shù)，我不敢保證是否還會如同上一世一樣發(fā)展。況且即便如此，要等到六房離府，也要三年后。時間太長，我只能自己出手。

可如今看著父親落寞無力的傷心模樣，我卻開始懷疑，我會不會做錯了。

“走吧！”

父親正要帶我離開，卻聽聞身后丫頭們呼喊：“老太太暈過去了！”

父親一頓，想也沒想便回身跑過去。我看著被父親放開，空落落的手，又看著已經(jīng)站于老太太床前一臉焦急的父親深深嘆息：到底是母子。若父親真能輕易放棄生他養(yǎng)他，患難之時豁出自己的性命和尊嚴(yán)救他的母親，那么父親也便不是父親了。如此忘恩負(fù)義之人，又怎還會是父親。

我突然笑了起來，是我太心急了。我也走過去，幫丫頭們一起翻出老太太往常用的藥，伺候老太太服下。老太太年輕時受過不少罪，落了不少病根。好在都不致命。如今也不過是一時見不得蘇蘅的傷勢，又氣又急，這才暈了。服了藥便漸漸醒過來，并無大礙。父親這才放下心來。

可是老太太醒來第一眼見到了便是站于窗前伺候的父親，更加生氣，一把將父親端過來的茶盞打掉，怒指父親：“你給我滾！我用不著你來伺候，堂堂大周首輔，我可消受不起！”

“母親！”

”沒想到我果然是養(yǎng)了一條白眼狼，早晚有一日，會反咬我一口！柳兒啊柳兒，你便是死了，也不讓我安心！”

老太太怒目而視盯著父親：“給我滾出去！”

父親愣愣地盯著老太太，良久良久，最終轉(zhuǎn)身而去，臨到一只腳邁過門檻時，停了下來。

“母親！我的心不是燃燒的火焰，也不是滾燙的烙鐵，即便他是一團(tuán)火，在一次次的冷水潑下后，也總會滅的；即便他是烙鐵，長期被置于冰窖之中，也會冷的。母親，我也是人！”

說完，父親揚(yáng)起頭來，牽著我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