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宇文晉,在陰暗潮濕,老鼠橫行的冷宮里。
秋風(fēng)蕭瑟,落葉紛紛。
一個月前,我成了廢后,身懷六甲卻被強行灌下一碗苦澀的湯藥,彼時,我一身黃衫染滿鮮血。
如果那樣的我已經(jīng)徹底遭到了宇文晉的厭惡與嫌棄,那么一夕之間,曾經(jīng)最讓他愛不釋手的三千青絲,陡然成雪,怕也是要被他厭棄了。
夢魘之中,我的手用力摳著床單,當(dāng)廢后的詔書,毫無征兆地被他殿前的太監(jiān)宣讀完畢時,我詫異地瞪大雙眼,我以為,這詔書是下錯了,亦或者是宇文晉與我開的一個玩笑。
拿著詔書,我往永寧宮的門外走去,門外的禁軍護(hù)衛(wèi)卻伸出長戟擋住了我的去路。
“娘娘,皇上有詔,您不得踏出永寧宮半步。”
自此我才明白,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眼看著好些個太監(jiān)宮女,從我的寢宮里搬走了所有他曾賞給我的東西,我傻傻地癱坐在地上,那時起,原本奢華的永寧宮便已然成了宇文晉囚禁我的冷宮。
我猛然睜開眼,從夢魘中醒來,看著頂上四四方方的墻壁,又扭頭,看了看周圍同樣四四方方的墻壁,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見我醒了,我的陪嫁宮女綺蘭將我扶坐了起來,又遞了個又冷又餿的饅頭給我。
“娘娘,您快吃點吧,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或許哪天皇上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會來救您出去的。”
我接過饅頭,看了一眼綺蘭,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淡淡地笑了起來。
“是啊,我要活下去才行,況且我肚子里還懷著皇子呢,我不能餓著他!”
我邊說,邊拿起饅頭,狼吞虎咽的啃了起來。
一旁,綺蘭看著我,一臉難受道:“娘娘,莫不是您忘記了,皇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
已經(jīng)怎么樣了?
我扭頭一臉迷茫地看著綺蘭,卻見綺蘭紅著眼睛,又笑了起來。
“娘娘,沒關(guān)系的,只要皇上哪天將事情查清楚了,就一定會接您出冷宮的,到時候,您還有機會……”
我聽著綺蘭這么念叨著,一邊啃著饅頭,一邊伸手撫摸著我的肚子。
陡然想起宇文晉,我竟然有些記不起他的相貌了。
我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看著綺蘭說道:“綺蘭,也不知怎么了,我的記性好像越來越差了。”
然而記性再差,我還記得當(dāng)初我被廢的緣由。
“皇后周氏,無賢無德,勾結(jié)外侍,霍亂后宮,朕心甚驚,廢為庶人,冷宮安置,生死由天!”
一句“冷宮安置,生死由天”,真真切切地像是剖開了我的心,鮮血淋漓。
我不指望宇文晉來救我,對于他,我只剩下無邊的恨意。
可是……
我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見我這般,綺蘭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陡然跪在了我的腳下,一邊磕著頭一邊哭著。
“娘娘,奴婢求您了,皇子已經(jīng)沒了,您不要再這個樣子了,不為皇子,不為皇上,當(dāng)是為您自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綺蘭的額頭上已經(jīng)磕出了血來。
陡然聽到她說皇子沒了,我心中的痛楚如波濤洶涌般,席卷而來。
我又差點忘了,是啊,皇子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了,在接到廢后詔書的那天,我就被兩個狠厲的太監(jiān)給按在地上,強行給我灌下了湯藥。
我扭過頭不再看腳下磕頭的綺蘭,冷冷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嫁給宇文晉三年有余,眼看著他身邊的妃子一個個早于我懷孕,我不得不求助家里幫我尋找偏方,半年前,我經(jīng)太醫(yī)診脈,終于有喜,那時,宇文晉將我圈在懷中,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耳語。
“凝兒,如果我們的孩子是個皇子,那么我就在他的百日宴上,親自下詔,封他為太子。”
那時,永寧宮幾乎成了他的寢宮,后宮哀怨四起,而我卻因為深陷其中,一直不知。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我驟然想起前幾天,綺蘭在永寧宮門外的禁軍護(hù)衛(wèi)那里,打聽到了一個讓我至今都無法相信的消息,我的庶妹周小憐竟然被宇文晉冊封為皇后,頓時,我的心口一陣抽痛。
“皇上駕到!”
突然,門外傳來了一陣洪亮的聲音。
什么?
我?guī)缀醪豢芍眯诺赝饷婵慈ィ簧砻骰位蔚凝埮鄱溉怀霈F(xiàn)在我的眼前,一個月不見,宇文晉,他在見到我之后,他的臉上非但沒有半點憐惜,反而是一臉憤怒的看著我。
此時,我?guī)е鴿M心地恨意,抬眼看了看來人。
三千白發(fā)亂糟糟地披在肩上,此時我早已經(jīng)失去了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態(tài)。
“廢后周氏成何體統(tǒng),千萬別污了皇上的眼!”
此話來自宇文晉身邊的太監(jiān)之口,很快,便有一面屏風(fēng)被送了進(jìn)來,阻在了我與宇文晉之間。
“呵……”
隔著屏風(fēng),我冷笑了一聲。
“原來皇上已經(jīng)對我到了如此厭棄的地步,竟然連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
說完這話,一旁盯著我的太監(jiān)宮女們,都是一副驚恐的模樣。
是啊,這世上有誰敢用這樣的語氣和皇上說話!
然而,如今的我早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了,我看著屏風(fēng)那端有些模糊的身影,接著嘲諷道:“可是皇上,我的這一頭白發(fā),還有我如今的境地,不都是你給的嗎?”
“夠了!”
宇文晉驟然開口,只是他的語氣里帶著濃烈的厭惡之感。
僅僅是簡單的兩個字,卻讓我的心臟猛烈一抽,疼痛難忍。
“周氏,你曾經(jīng)也是大慶朝的皇后,可是朕不曾想,平日里溫柔體貼的你,竟然是個十惡不赦的毒婦!”
聽到這話,我皺起了眉頭。
然而,宇文晉卻繼續(xù)說道:“小憐在你們周府是庶女,地位低下本就可憐,可是你竟然一直都安排人在府里私自克扣她本就少的例銀,最重要的是,你被關(guān)進(jìn)冷宮里這么長時間,小憐時常在朕面前求情,求朕放了你,可是朕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會安排人在小憐的飲食中下毒,差點讓她丟了性命!”
聽到這些話,我?guī)缀跖豢啥簟?/p>
放屁,全都是放屁!
我與周小憐同出生在周府,我雖然與她不算熟絡(luò),但我也見不得她在府里受委屈,時常照拂她,畢竟她是我的親妹妹。
可是我沒有想到,周小憐竟然會反咬我一口,而且咬的如此徹底。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我那個可憐的妹妹還沒有死?”
我嘲諷地問了這么一句話,心底生出無限的絕望。
我多想反駁,多想辯解,但凡宇文晉來冷宮看我只是因為偶爾想起我才這么做,那樣對我來說,起碼還能生出一絲希望。
可是他今次來的目的,竟然是為了我那個庶妹,特地來向我討公道的!
“朕的皇后果然說的沒錯,你當(dāng)真這般惡毒!”
他的語氣冷漠而又無情。
我顫抖地伸出手,扶了扶自己的心口。
原來,比起他將我丟在冷宮里不管不問,如今的他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將我貶低到如此地步,竟然才會真正傷我的心,尤其是,那個女人,還是我的親妹妹。
“宇文晉!先帝五十二年,我的父親大人曾擁立二皇子為儲君,因為我跪在雨中求了他整整三天三夜,他才改變擁立你為儲君。先帝五十三年,父皇帶著一眾皇子還有家眷狩獵,大皇子派人在獵場里設(shè)下埋伏,是我替你擋了那致命的一箭。先帝五十四年,父皇駕崩,二皇子挾持你威脅我父親擁立他為新皇,我擔(dān)心你的安危,所以自投羅網(wǎng),陪你在水牢里整整泡了一夜。再后來,大慶元年,你登上皇位,我為皇后,殿前敵國使者非逼著你喝下他們送來的瓊漿玉液,而我卻主動搶過那瓶毒,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
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然而我每問一句,我便感覺屏風(fēng)那端的人心虛一分。
我伸手撕開了屏風(fēng),抬眼,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對面的宇文晉。
他依舊那般俊美,俊美的讓我一見傾心。
然而,他的眼眸那般冷漠,他在看見我時,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周氏,多說無用,朕本傾心的便是小憐,當(dāng)初若不是知曉小憐在丞相府中并不得周相的疼愛,朕也斷然不會娶了你,來得到周相的擁立!”
陡然聽到這樣的真相,我?guī)缀鯚o法置信。
“周氏,你既然敢害小憐差點喪命,那么朕就先送你下黃泉!”
宇文晉如此說完,他身旁的總領(lǐng)太監(jiān)便端來了一杯毒酒。
看著這杯毒酒,我驟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宇文晉,你說我害周小憐差點喪命?我當(dāng)真要有那個本事,怎么不讓人將我從冷宮里救出去?宇文晉,你真的明白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是可以愛到成全他的所愛,是可以愛到連命都不要!”
我伸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的確該結(jié)束了,我這一生過得糊涂至極,這樣的人生我再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只可憐了我那被他父親親手殺死的孩子。
我癡笑著看著宇文晉,“即便是做了鬼,我也會纏著你,我不會讓你的皇位坐的安穩(wěn)的,宇文晉,我要你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總能想起我渾身沾滿鮮血的樣子,那是你殺了你自己的孩子,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