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母親踩出的通道找過去,可是始終沒有找到她。
一眼望去,北草地在月光下顯得蒼涼而陰森。天空中飄渺著一層藍(lán)煙,像是給夜空籠罩了一層薄紗似的。沒有風(fēng),一切都寂靜得有些可怕,沒有母親的蹤影,仿佛她從來沒有來過。
隱約地,我聽到一陣歌聲,不是母親唱的山曲兒,是蒙古語的歌曲,開始低沉幽咽,繼而高亢,似乎還伴隨著笑聲。接著,我看到了幾點燈光從遠(yuǎn)處飄來,在半空中跳動著,像是夜晚墳場的鬼火。
我害怕極了,可是此時,誰能給我增加一點勇氣?
燈光越來越近,片刻便在我的跟前,原來是一個馬隊。他們的馬頭上都掛著一盞紅燈籠,他們的服飾很奇怪,都穿著藍(lán)色的長袍,鑲著白羊毛邊,帶著蒙古帽……他們似乎很快樂,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燦爛的笑容,放開嗓子唱著歌曲,邊走邊撒著白色的鮮花,漫天飛舞。
我驚呆了,站在那里不敢動,不敢叫,不敢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我想躲起來,可是無處藏身。
馬隊的后面,是四匹馬馱著一頂花轎?;ㄞI沒有頂,里面坐著一個蒙古族姑娘,穿著大紅的蒙古長裙,戴著七彩的頭飾……她忽然向我轉(zhuǎn)過頭,我差點叫出聲來,因為那個姑娘就是我先前在蒙古包里見到的那個姑娘。
她依然是那么美,眼神中充滿著憂郁和哀怨,還帶著一種蠱惑。
我的腦子里瞬間像是被植入一根特殊的神經(jīng),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
然而我立刻便清醒了,沒有燈卻亮如白晝的蒙古包,沒有影子的她和我,冒著白汽卻冷冰冰的奶茶壺,墓坑里四分五裂的白骨……這些瞬間在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來,讓我意識到,她不是人,是鬼!
她沖我微笑了一下,我更加無法控制自己了,意識開始模糊,腳步不由地開始移動。
我必須要抗拒,否則將會萬劫不復(fù)!
我在心底掙扎著,雙手捂住了臉,但又由不住透過指縫向外看。于是我看到了至今難忘的一幕:一切全變了,馬是紙做的,馬上的蒙古人也是紙做的,那些飄撒的鮮花變成了一片片圓圓的紙錢;后面的花嬌變成了一口棺材,棺材沒有蓋,那個姑娘躺在了棺材里,臉色淤青,嘴唇發(fā)紫,分明就是個死人!
母親沒有騙我們,這些人確實存在!
我想,如果我被天天這么折磨著,我也同樣會瘋。
我嚇得大叫一聲,雙手離開了臉面,可是一切又都變回了原樣,沒有紙人紙馬,仍是先前的實實在在的人馬。我又用手捂住了臉,透過指縫看,實實在在的人和馬又全部變成了紙做的,美麗的蒙古姑娘又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我來回試了幾次,都是這樣。
只要用手捂住臉看,他們就是紙做的;而只要我拿開手,他們就恢復(fù)成了真實的人。難怪母親每次總是用手捂著臉然后拿開,再捂著臉然后再拿開,原來她也是想證明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或許,母親根本沒瘋。
真正瘋了的人是不會怕鬼的。
此時,我無暇思考這些疑問了,極度的恐懼讓我的神經(jīng)痙攣。如果死能變鬼,我寧愿即刻就死去,至少鬼用不著怕鬼。
我干脆閉上了眼睛,這樣好,什么都看不見了。
“哥哥,哥哥救我啊——”一個呼救聲穿過夜空。
好熟悉!我再仔細(xì)聽,是妹妹,是我的妹妹小鳳。我急忙睜開眼睛隨聲望去,就在那個所謂的花轎上,妹妹和那個蒙古姑娘坐在一起?;蛘哒f,那個蒙古姑娘控制著妹妹,只見妹妹雙手揮舞著,試圖要逃離花轎,可是身體好像被什么束縛住一樣,動不了。
“小鳳別怕,哥來救你!”我大聲喊道,但是我無法確定能救得了她。
我貌似跑得很快,他們貌似走得很慢,但我?guī)缀跗幢M了全力,就是追不上他們。和剛才追母親時一樣,眼看追到了,忽然又被他們落下一截。小鳳仍在搖擺著手臂呼救著,她的聲音已嘶啞。
“你們他媽的快放了我妹妹,有種沖我來!”我邊追邊罵。在親人處于險境之時,憤怒戰(zhàn)勝了恐懼,我的勇氣驟然升了上來。
那個蒙古姑娘聽到我罵他們,不怒反喜,臉上綻放出嬌媚的笑容來。月光下,似乎她原本慘白的臉也有了一絲紅潤,顯得更加動人。
像她這樣美麗的人或者鬼,根本不像是要做壞事的樣子,可是她為什么要綁架我妹妹?
追了一會兒,眼前的草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蒙古包。他們也不見了,仿佛是躲進(jìn)了某個蒙古包里??墒敲晒虐嗔?,隔著幾步就有一座,井然有序的樣子,要不是在這暗夜的曠野里,我真還以為到了成吉思汗的駐軍之地呢。
我放慢了腳步,大口喘著氣,一邊思謀著如何應(yīng)對他們。那些蒙古包里都沒有開燈,也聽不到里面有說話的聲音,只是頂上插著的白旗被風(fēng)吹得呼啦拉地響。
“小鳳,你在哪里?”我邊穿梭在蒙古包群中,邊呼叫著。
可是沒有回應(yīng),仿佛她們根本不在這里似的。
我逐漸深入到蒙古包群中,四處搜尋著,低下頭試圖想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可是什么都沒有。原來的草地變成了平整的土地,土地上連一個腳印也沒有。無意一瞥,我發(fā)現(xiàn)位于我左側(cè)的一個蒙古包的窗口上有一個人臉,仔細(xì)一看,果然是。只是那不是活人的臉,準(zhǔn)確地說,那不是人的臉,而只是用一張白紙剪出了五官的圖形。
我頓時感到頭皮發(fā)麻,不由地呀了一聲,倒了退幾步。感覺退不動了,后背緊貼在什么上。我慢慢地回頭,原來又靠在另一座蒙古包上,我的頭部正好與窗口齊平,而窗口里同樣貼著一張用白紙剪出五官的臉。而且,我分明看到它在笑。它的黑洞似的嘴扭曲成一個笑容,極其恐怖。
媽呀!我嚇得向前仆倒在地,張目四望,我的四周全是蒙古包,而每個蒙古包的窗口上都貼著一張用白紙剪出五官的臉,它們都在笑。不僅能看到,而且能聽到,像是來自天外,又像是來自地下的笑聲。
“哈哈,呵呵,格格,嘻嘻,嘿嘿,哼哼……”
各種各樣的笑聲,大笑,淺笑,冷笑,嬌笑,陰笑,傻笑……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孩子……我的耳鼓似乎要被它們沖破,腦袋也似乎要爆裂,而更令人崩潰的是超越極限的恐怖。
這還不算完,就在我?guī)缀跻柝实臅r候,那些白紙剪出五官的笑臉紛紛離開了窗口,從四面八方朝我飛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而又各具形態(tài),有慈眉善目的,有兇神惡煞的;有和藹可親的,有猙獰恐怖的;有單純可愛的,有老謀深算的……沒有兩張臉是完全相同的。
活了這么大,直到今天,我覺得那是最令我恐怖的一幕。我完全失控了,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如狼嚎一樣的吼叫,瘋了似的手舞足蹈,拼命地?fù)u著頭:“啊,啊,啊——”
我覺得我的聲音簡直要摧毀一切,連我自己都被震懾住了。
我想用我的吼叫聲蓋過那些千奇百怪的笑聲。
那些白紙剪成的臉像雪片似地貼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一層層地把我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了起來。然后它們形成了一個整體,在我身上越纏越緊,越纏越緊,緊到我能聽到自己的骨頭都被擠碎的聲音,緊到我覺得自己都被融化了,只剩下一個半死不活的靈魂在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