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回校的第三個晚上了,元斟煩躁地翻著書,重明還是沒有出現(xiàn)。
開始的晚上,元斟記著重明說過會來找他,又擔心自己睡著了之后沒有知覺,便不敢睡去。喝了幾杯咖啡,在電腦上翻看著新聞。不知不覺中,天邊已經(jīng)微亮。
元斟接著打了幾個哈欠,眼皮卻不敢閉上,想了想,又拿出祖父那本書翻閱了起來。
“其法有三,度其勢而定。羽化者為首,殉節(jié)者次之,自縊死者為最下,且輪回復得此人亦最難為之。”元斟看到這,不免又想起了重明。自殺而死的人,死后竟也是最下等。重明曾說過,只有自己能救他。當時元斟從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無盡的絕望,“是不是要對他再溫柔些?”元斟想著,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經(jīng)呈現(xiàn)魚肚白了。
以此往復已有幾天。
“元斟?你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方畢在元斟眼前揮了揮手,元斟抬眼看了一眼,抿了抿嘴,“你說,我要去找他嗎?”一不留神,元斟竟還是說了出來。一想到姑姑之前說陰間不太平,元斟更是擔心重明的情況了。
“誰?心愛的女人?”方畢聽見這話很是吃驚。在他的記憶里,元斟從來沒有用第三人稱說起過別人。
按理說,元斟聽見這話一定會劈頭蓋臉地罵過來。但出乎意料的,元斟并沒有生氣,甚至沒有任何反應,他現(xiàn)在根本顧不上方畢說了什么。“還是去找姑姑商量吧。”元斟想著,便起身對方畢說:“幫我請一個禮拜的假,我還得回去一趟。”
“哦。”方畢就這樣看著元斟一把抓起書包就往教室外面跑。
元斟這么緊張的神情,方畢只見過一次,在元斟祖父去世的時候。
他這么一跑,方畢突然覺得,他和元斟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本家。
“姑姑!”元斟幾乎是沖著進了元萱的房間,“教我。。。怎么去陰間。”
元萱剛展開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元斟似乎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喘了口氣,“姑姑,我。。。”話還沒說完,元萱就接了一句,“你還去碰那些東西做什么。你,忘了那個小山鬼了嗎。”
元斟身子震了一震,他怎么可能忘記。
七年前。
元斟的祖父當時剛去世不久,少了祖父的庇佑,家里的長輩們是不允許元斟出門的。元家府邸靠著一座大山,世人都說這是靈山。祖父以前和元斟說過,“這山啊,就是門。我們元家就是守門人。”說著祖父摸著元斟的頭微笑道,“但是我們的小元斟啊,不用繼續(xù)做守門人了。”當時元斟不太明白祖父微笑的眼睛里為什么寫著的卻是滿滿的失望。
到后來從下人們的碎語里元斟倒是明白了,因為自己的陰氣太重,光是保護元斟就需要本家格外的注意,更何況,讓元斟去維持陰陽兩界的平衡。最后竟發(fā)展到大伯對著元斟說,“元斟,你還是不要走出房門罷。”
元斟其實早就接受了。只是有點不甘心。他那個時候最羨慕的就是看著隔著幾個巷子住著的方畢,每次背著書包來找元斟,和他說著學校里發(fā)生的有趣的事情,聽著他嘴里每天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的新名字。
“元斟啊,你不知道,學校里可有趣了。我前桌的。。。”元斟就這樣看著方畢滔滔不絕的說著一件又一件他本可以接觸的事情。
“要是,我也能多幾個朋友就好了。”“叮--”堂前的鈴鐺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
元斟不知道這句話他到底有沒有說出口,方畢還是自顧自的說著自己的事。
“小少爺,再過些時日,便是滿月了。”阿布打理內務的時候突然說道。
“怎么了?”元斟轉過頭撇了一眼阿布。
“滿月的晚上,少爺還是不要出門的好。”阿布轉過身來微笑著說。
元斟應了一聲,何止?jié)M月的晚上,按大伯們的意思,元斟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出門。
什么是滿月。以前祖父說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后來大伯們說是陰界鬼門大開的時日,最易招致禍害。
外面風很大,拍打著元斟的窗戶,元斟覺得心煩,便走到窗邊,索性打開了窗,固定好了掛鉤。“奇怪啊,明明外面的樹沒有搖晃,樹影也沒有動,怎么會有風呢。”元斟奇怪的看著窗外的場景。
“因為我啊,”突然元斟背后發(fā)出了聲音,“來抓沒有睡著的小孩。”
元斟聽著立馬轉過身,卻看到了一個孩童模樣的小鬼,身上是褪色的布衣,兩只眼睛閃著綠色的光。元斟一幅不緊不慢的樣子,掏出了兜里的符咒,是白日里大伯們叮囑元斟備好的。
“諾,看到了吧,你是不能抓我的。”說著,元斟還晃了晃手里的符咒。
“哈哈哈,就你個小屁孩!”說著小鬼竟然撲了過來。躲閃間元斟竟把手中的符咒弄掉了,小鬼便一把撲倒了元斟,元斟嚇得閉上眼捂住了嘴,害怕小鬼一口就吸走了元斟的陽氣。
突然小鬼手中的活卻停了下來,“我能碰到你?”
元斟困惑的睜開眼,小鬼睜大著眼睛又問了一句,“我能碰到你?”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掌,在元斟身上揉揉捏捏,一幅不能相信的樣子。“你真的是人間的小孩?你真的是活人?”
這下倒是輪到元斟困惑了,“我當然是活人。”說著皺起了眉,推開了還趴在元斟身上的小鬼。
這小鬼倒像是變了個人,又粘了過來。笑的都迷了眼,“我能碰到大活人啦!”
元斟又使勁推了一把順勢趴過來的小鬼,“這有什么可開心的,你們這些陰物不都是能碰到人的嗎。”況且,我本來就陽氣不足,元斟想了想還是把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小鬼倒像是沒生氣,睜著綠色的眸子說,“我修行太淺,還只能剛剛維持人形呢。”正說著,小鬼的肚子卻發(fā)出了“咕嚕”的聲音。元斟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這小鬼啊,肚子餓了也是這般模樣。瞪了元斟一眼,小鬼起來撲了撲衣服轉身準備要走,元斟好笑地問他,“怎么,不吃我了?”
“我去找別家的小孩,你啊,留著陪我玩。”身影早就不見了,后半句話卻還留在元斟的屋子里。
元斟歪著腦袋想了好久,“要是能多交幾個朋友就好了。”突然這句話又闖入了元斟的耳朵里。
像是約定好了一樣,每到月圓之日,元斟便會大敞著窗戶,小鬼也總是準時站在元斟的窗檻上,笑著跳下來。
元斟慢慢得知,這小鬼原來是山鬼,小時候在山間迷了路。走著走著被藤蔓纏住了腳,一連幾日不能行動,便餓死在路邊。死了之后,魂魄有所不甘,入不了輪回道,便在每逢月圓之日就下山吸取孩子的陽氣以維持人形。
小山鬼每月都會帶來他去采集陽氣時的趣聞,告訴他那些在山間迷了路的孩子也會被他捉弄。
元斟便會抱怨自己生活在封閉的院子里的郁悶,自己作為長男卻不能繼承元家的世代職責的無力感。這些話,大伯們都是囑咐過元斟不能和方畢說的。所以小鬼成為了元斟痛苦的唯一出口。
后來連元斟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小山鬼當成了朋友。
“喂,小山鬼,你的夢想是什么?”閑來無事的時候元斟突然問了一句。
“什么是夢想?”小山鬼撓著腦袋問。
“夢想啊,就是你最想做的事。”
“那我就想多吃幾個小孩!吃好多好多小孩!”小山鬼說著似乎還咽了口水。
元斟白了一眼。
“那你的夢想呢?”小山鬼問道。
“我啊,”元斟看著窗子,“我就想離開這個院子,過著其他孩子一樣的生活罷。”
又過了幾日,阿布發(fā)現(xiàn)小少爺屋子里到了深夜還會發(fā)出嬉笑的聲音。起先倒是沒注意。直到近幾日聽到了下人們說著小少爺?shù)臍馍桨l(fā)難看,才上了心。連忙跑去告訴了元家大長輩們。
第二日元斟覺得難受便沒起床,后來迷糊中感覺冰涼的物體蓋住了額頭,意識才慢慢恢復過來,睜開眼,看著幾個道士們圍在床邊,原來那個冰涼的物體是劍穗。元斟伸出手想撥開,被元萱攔住,“別動,正做法呢。”
“做什么?”元斟問著。元萱剛想回答,被大伯硬生生插了一句,“元斟,今后不要再碰這種東西。”
“我,”元斟還沒回話,大伯們和道士就轉身離開房間了。留下元萱還坐在床邊上幫著擦拭元斟的身體,“姑姑,我知道它不想害我的,它不是故意要吸取我陽氣的。”元斟拉著元萱的衣服,“我只想多一個朋友。”后面半句元斟說的特別小聲,他一方面不想讓姑姑知道小山鬼的事,一方面又想得到姑姑的認可。
元萱看著元斟委屈的臉,為元斟蓋好了被子,“我知道。”溫柔的語氣里卻帶著像大伯們一樣的警告,“但是,它們不行。”
“元斟!”小山鬼又是帶著一樣的微笑蹲在窗檻上朝元斟叫著。
元斟卻是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動靜。
小山鬼看元斟沒有反應,就跳了下來走到元斟身邊,“你怎么啦?”說著還捏了捏元斟的鼻子。
元斟抬眼看了一下,輕輕地把小鬼的手打下來,“以后,你還是別來了。”元斟說。
“為什么?”小鬼質問道。
“你是鬼,我是人,我們是不能做朋友的。”元斟別過臉去不敢看它。
“為什么不可以?”小山鬼的語氣加強了不少,“誰說不可以!”
元斟站起來說,“你快走吧。”
山鬼上前走進了幾步,一把抓住元斟的肩膀,“為什么不可以?”力量很大,抓的元斟生疼。
為什么?元斟根本答不上來。就像大人們說這個家里只有男人的話能聽,他不知道為什么;祖父去世的時候眼里的不甘,他不知道為什么;他不能享有和同齡人一樣快樂的家庭和一大幫朋友,他不知道為什么。
突然,房門被打開,元斟被一把拉了出去。
“就知道是你這妖孽在作祟!”
元斟還來不及回頭看,門就被關上了,一起進去的是幾個穿著道袍的人。
元斟眼睜睜看著山鬼的影子在燈光下被撕裂,還有它痛苦的叫聲。那個聲音,深深刻在了元斟的腦子里,他的心里。這輩子都抹不去。
“姑姑,救救他,救救他!”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元斟哭喊著拉著元萱的衣服。“我還沒有說再見,我還沒有回答為什么,我還沒有告訴它我一直都把它當朋友,我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和他說!我還。。。”元萱皺著眉頭,伸手捂住了元斟的眼睛,“它已經(jīng)被燒的灰飛煙滅了。連魂魄也沒有了。”
突然間,元斟覺得他眼里最后一滴淚也流盡了。他才明白,這世界上還有眼淚也沖刷不干凈的巨大悲傷,還有這樣的痛苦讓他想哭卻流不出淚來。
然而因為這件事,家中長輩們竟答應讓元斟去學校,說是為了讓元斟多和同齡人交流。為了防身,家中要一直幫元斟燒著祖父留下的續(xù)命符。“到了成人的年紀,便隨他去吧。”大伯是這樣說的。
“多可笑啊,因為你的死,我卻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元斟一個人的總會對著空空的窗臺說著。
“那你的夢想呢?”
“我啊,我就想離開這個院子,過著其他孩子一樣的生活。”
“叮--”堂前的風鈴又輕輕地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