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拉開了屋里的電燈,謊稱說要測一測我的個頭,要我站到了燈光下,她不往我頭頂瞅,卻彎腰看著我的腳下,這分明就是看看我有沒有倒影,據(jù)說鬼是照不出影子的。
再接下來,她在燒火做飯的時候,故意把旺燒著的柴草拉出了灶膛,裝出一副手腳無措的模樣來,要我過來幫忙。
我跑出來,毫無懼色,利利索索就把柴草歸攏到了灶膛里,還幫她續(xù)了一會兒柴草。
等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喜笑顏開圍坐在了一起,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問:“我爹呢?”
爺爺說:“去城里面打工了。”
我問:“打工干嘛?”
奶奶眉頭一皺,疑問道:“你連打工都不懂呀?”
我搖了搖頭。
爺爺解釋說:“打工就是干活,村里的地少,男勞力大多數(shù)都去城里干活掙錢了。”
奶奶盯著我,問:“你連電視都不看?”
我說很少看,師傅不讓看那些俗氣的人和事,怕學壞了。
“不知道也很正常呀,孩子在山上待了那么多年,不沾人家煙火,他咋知道啥是打工呢,再說了,這是個新名詞,我們原先不是也不懂嘛,一開始還以為給人家干活,還要挨老板打呢。”爺爺說著,憨憨一笑。
我肚子里本來就缺油水,再加上一天沒打飽食了,這時候早已是饑腸轆轆,眼見著滿滿一桌子好吃好喝,還有一大盆子香噴噴的雞肉,饞得我直打躥,大口大口咽著唾沫。
娘見了,劈一條雞腿遞給我。
接到手里,來不及細看,塞進嘴里胡亂嚼幾下,就連肉帶骨囫圇著吞進了肚子里。
奶奶看得眼發(fā)直,她對著爺爺使一個眼色。
爺爺皺一下眉,有些無奈地把一支酒杯遞放到了我面前,說:“孩子,按理說你還小,不該沾酒,可這么多年,你突然起死回生,站在了我們面前,的確是件天大的驚喜,總該慶賀慶賀,來,陪爺爺喝一杯,一起樂呵樂呵。”
酒這東西我并不陌生,先前跟著狼爹的時候,夜里去廟里撿吃食,見有供酒,就偷偷喝了幾回,剛開始一喝就暈,可后來就覺得輕飄飄的很舒坦。
一來二去就有了點癮頭,特地下山偷過幾回,拿回山洞里慢慢喝,喝完就迷迷瞪瞪睡一覺,倒也愜意。
這時候見爺爺給斟滿了酒,就毫不客氣地舉了杯,隨著爺爺喝了起來。
奶奶見我喝起了酒,越發(fā)打消了顧慮,很明顯,鬼肯定是不勝酒力的,一口酒就能讓它獻出原形。
但她還是不死心,見我大把大把地抓著雞肉吃,就問我:“孩呀,你是不是不會用筷子呢?”
我借著酒勁,臉紅了起來,含含混混地說:“我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就沒了規(guī)矩,會用……會用……”說著話,就摸起了桌上的筷子,雖然用得不太熟練,但終歸還能把肉菜夾到嘴里面。
這時候,那個年輕女人,也就是我娘,突然流起了眼淚。
我咽下口中的菜,問:“娘,娘,你哭啥?”
娘抹一把眼淚,哽咽著說:“兒呀,娘對不住你呀。”
我說:“娘對兒哪有啥對不住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不再提了。再說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嘛,開心還來不及呢。”
娘嘆一口氣,說:“兒呀,就算是不提,娘心里一輩子也忘不了,是娘親手害了你??!那天天氣確實是冷了點,見抱在懷里的你還是被凍得打哆嗦,我就點了柴禾,給你取暖,也該著出事,突然就聽見外面有人喊,說是咱家的豬崽跳出圈墻逃走了,一急之下,就追了出去,等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被煙熏得渾身青紫,沒了氣,等我哭著喊著把醫(yī)生找來時,人家說,你已經……”
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講起了傷心往事,她是想把我死去的過程仔仔細細講給我聽。
我在心里揣摩著,她告訴我這些的目的,無非是在懺悔,是想懇求我的寬恕。至于想以此來驗證我的正身,那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因為即使我百分百是她的親生兒子,也不會記得那一切,對于一個剛剛從娘胎里落到地上的嬰兒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記憶。
爺爺插話說:“翠蘭,你別再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就當是這孩子剛剛來投胎算了。”
看來爺爺是個開明之人,我舉起杯,人模狗樣的敬他一杯酒。
爺爺喝干了杯中酒,捋著花白的胡子,點頭夸贊道:“看看,這孩子還真是不一般,沒白跟了那個高人,仙風道骨不說,見識確實不老少,才這么小,連敬酒的姿勢都有板有眼,不孬,真的不孬。”
奶奶一邊用豁牙嚼著雞肉,一邊暗中打量著我。
喝過三杯酒后,我就把酒杯推到了一邊,跟爺爺說我不能再喝了。
爺爺以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孫子,大孫子,再陪爺爺喝一杯吧,爺爺今兒高興。”
奶奶也跟著說:“是啊,自打你出事之后,你爺爺整天愁眉不展的,你知道為啥?那是因為狼山峪老柴家本來就是三輩單傳,到了你們這一輩,只剩了你妹妹一個閨女,還以為真就絕戶了呢,做夢都想不到你又回了家,這下好了,可以為老柴家延續(xù)香火了。”
爺爺笑盈盈望著我,說:“對了,記得在你出生的那天,我就給你取了大號的,叫什么來著,老婆子你還記得嗎?”
老太太說:“看看……看看……你又喝迷糊了吧,平日里還經常掛在嘴邊呢,不是叫柴達木嘛。”
“對……對……是叫柴達木,當時你說這孩子命里多水,咱們姓柴,再加一個木,水滋木,木發(fā)芽,準能長成參天大樹。”爺爺說到這兒,眼圈紅紅地盯著我,問,“孩子,你喜歡這名字嗎?”
原來只知道我叫毛孩,這一下子有了一個新名字,卻不太適應,就隨意點了點頭。
爺爺說:“你要是不習慣,我就重新給你取一個,你看怎么樣?”
我搖搖頭,說:“隨你們怎么喊我都成。”
“那好,我喊一下,你聽聽順不順耳朵。”爺爺喝一口酒,沖著我有模有樣的喊了一聲,“柴達木!”
我雖然覺得不怎么順耳,但還是點點頭,哎了一聲。
一個單音“哎”字剛出口,我耳朵里竟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疊音——哎……哎……哎……
看看身邊的爺爺、奶奶和娘,他們都在看著我笑,好像壓根兒就沒有聽到另一個人聲音。
這時候我已經有了些醉意,隱約聽到那聲音好像來自天棚上,便裝作看燈的樣子,抬起頭來,這一看,傻眼了——昨夜里找我的那個小鬼,竟然就趴在背光的天棚上,正滿臉煞氣地緊盯著我。
我一陣發(fā)蒙,心想這下全完蛋了,萬一他跳下來,把真相給揭穿,那所有的計劃就落空了,搞不好,我還會被撕成碎片。
狗雜碎!你別壞了我的好事成不成?我心里罵著,惡狠狠跟小鬼對視著。
小鬼毫不示弱,兩只圓溜溜的鴨眼都快要噴出火來了。
我明白,他是在恨我,恨我鳩占鵲巢,以他的名義住進了這個家,并且還有吃有喝,被寵成了寶貝。
或許他覺得,應該享受這番禮遇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
可仔細一想,他不是已經死透了嘛,就是天皇老子也沒法讓他重新活過來了。我只是借了他的皮囊,又不是偷了他的真魂,說到底他應該感激我才對,要不是我用血脈滋養(yǎng)著,怕是早就爛成泥巴了……
正想著,聽見爺爺問:“孩子,你是不是累了?”
我回過神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我用雙手搓著臉,邊搓邊想:看來他們是看不到小鬼的,就連那個把自己稱為半仙的奶奶也白搭,她甚至連鬼聲都聽不見,這讓我坦然了許多。
奶奶接話說:“是啊,孩子走了那么遠的路,你又讓他喝了那么多酒,能不困嘛,趕緊讓他睡覺去。”
“對了,還沒把妞妞接回來呢,讓她跟哥哥見個面吧。”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