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回答,反問他:“那你呢?我走之后,你咋辦呢?”
他一笑,說:“人之命,由天定,我自有去處,你無須擔(dān)心,有你這份心意就足了。”
說話間,來到了山南坡的一個村落。
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棵大樹下,有一戶人家,三間瓦房,碎石墻圈圍,簡陋的院門大敞著,好像是知道有人來投宿似的。
站在門口往里打探著,只見屋內(nèi)燈光已熄,窗口漆黑一片。
老狼小聲說:“看來我事先想得并不周全。”
“怎么了?”
“他們的兒子畢竟已去世七年之久,深夜貿(mào)然回來敲門,還不把你當(dāng)成鬼了呀,萬一嚇出個好歹來咋辦?”
“那咱就回去吧,等天亮再來。”
老狼搖搖頭,說:“不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啥來不及了?”
老狼沉吟一陣,說:“你就別多問了,既來之則安之,你現(xiàn)在就是這戶人家的兒子了,趕緊想想辦法,怎么才能夠讓他們接納你。”
他反反復(fù)復(fù)說來不及了,究竟是指什么呢?我心里犯著嘰咕,輕手輕腳進(jìn)了院子,朝里面打量著。
在東墻根下,有一個牛棚,里面的牛見我走近,呼哧呼哧噴了兩聲鼻息,還蹭了蹭腳底,好像是要表達(dá)一種意思。
走進(jìn)去看了看,見地上鋪著厚厚的干草,踩上去軟綿綿的,還隱隱散發(fā)出了一股清香味兒。
我返身回來,對著老狼說:“就那牛棚了,躺在里面睡覺挺舒服的,等天一亮,有了陽光,他們就不會懷疑我是鬼了。”
老狼想了想,說:“那也好,你記住跟你說的話了嗎?”
“記住了,不就是安心做個凡俗人嘛,那有何難?”
老狼說:“你從半個野獸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活著的環(huán)境的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家現(xiàn)在過的可是現(xiàn)代生活了,真擔(dān)心你適應(yīng)不了。”
“沒事的,你放心好了,之前我也沒少下山,啥現(xiàn)代不現(xiàn)代的,還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老狼又交代幾句,便急匆匆轉(zhuǎn)身走了。
我望著它又恢復(fù)了狼形的背影,心里一陣酸楚泛上來,禁不住淚水潸然而下,嘩啦啦流個不。
我站在院子呆了一會兒,見屋里燈沒亮,也沒有絲毫動靜,就直接鉆進(jìn)了牛棚。
老牛抬起頭來,拿著兩個大燈泡似的眼睛瞪著我,瞪得我頭皮直發(fā)麻。
我從旁邊抱了一些草,鋪在了牛槽一邊的空地上,然后躺上來,望著黑漆漆的棚頂發(fā)呆。
不大一會兒工夫,就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突然,一陣小雨淋了下來,淅淅瀝瀝灑在了我的臉上,雙眼被灌進(jìn)了黏糊糊的膠水一樣。
不,那分明不是雨水,要么就是那雨水里摻雜了太多的鹽,把眼珠子殺得生疼。
我用手背抹一下,眼前先是一黑,接著就亮澈起來,看東西也清晰多了。
這才知道,并不是天上在下雨,是老牛在流眼淚。
不知什么時候,老牛走到了我跟前,哭得一塌糊涂,大顆大顆的淚珠滑下來,落在了我的臉上,滲進(jìn)了我的眼睛里。
我翻身往外一滾,站了起來,怪怪地打量著老牛,小聲罵道:“你這頭熊老牛,有吃有喝,你哭個球???”
老牛搖了搖頭,淚珠子碎成了八瓣,再次濺到了我的臉上。
該死的老牛!成心啊你,哪兒來的那么多眼淚,就跟噴尿似的。
我一邊嘰嘰咕咕罵著,一邊轉(zhuǎn)到了牛棚的另一邊,想躺下來繼續(xù)睡覺。
不等屁股著地,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從外頭走了過來,走路的姿勢很難看,一歪一扭的,活像一只屁股里夾著蛋的鴨子。
一進(jìn)門,他就沖我喊:“你這個賊,我終于找到你了。”
麻痹的,一個小屁孩,我又不認(rèn)識你,你找我干嘛?我心里嘰咕著,該干嘛干嘛。
“你怎么不說話?偷了我的東西,理虧了是不是?”
“你是誰呀?人不大,口氣還不??!”
“我是你債主!”
“你認(rèn)錯人了吧?”
“我不認(rèn)識你,還不認(rèn)識我自己的那一身皮嘛!”小屁孩走近了,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不知道為什么,他身上有股子很沖的寒氣,凍得我渾身一陣發(fā)麻,我外后退一步,扯著衣襟問他:“你說這衣服是你的?”
“我草,你別給我裝糊涂,我說的是衣服里面的身子,還有你的鼻子,你的眼,你的頭發(fā),我就不信你沒照過鏡子,像你爹娘嗎?”小屁孩往前逼近一步,滿眼兇光。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個小鬼,準(zhǔn)確說,就是沒見天日就死了的嬰孩,當(dāng)初狼爹肯定就是偷了他的尸身,才讓我還魂活了過來。
這就怪了,他是鬼魂呀,我怎么就能看見他呢?
琢磨來琢磨去,最有可能的是老牛滴進(jìn)我眼里的淚水起了作用,早就聽說,牛眼淚合著甘草,能幫俗人開天眼,看來一點都不假。
我有些驚悸,問他:“都這么多年了,你……你竟然還沒轉(zhuǎn)世投胎?”
“投胎個屁,我本來的陽壽是是八十,只能等到陽世緣盡之后,方能算是正式的鬼魂,然后才有資格轉(zhuǎn)世輪回。”說到這兒,他又發(fā)起兇來,“你別打岔,快說,為什么偷我的尸身?”
“不……不是我偷的。”
“我就納悶了,你的肉身呢?干嘛要換成我的呢?”
我說:“之前我半點不知道,后來才聽爹說,我那肉身上不干凈,上上下下長滿了毛毛,一點也不像個人,又差點悶死在了褲襠里,所以才想起了借尸還魂的辦法。”
“虧他想得出!”
“你已經(jīng)死了,留著個空殼干嘛?”
“嗯,你倒是人模人樣了,弄得我沒處著落。”
“死了還要啥著落?”
“看來你啥也不懂,人有三魂七魄,死后有一個魂魄是用來守尸的,直到轉(zhuǎn)世之時,才能完全脫離。你盜了我尸身,弄得我那個魂魄沒了著落,只好依附在了一只鴨子的身上。”
“那你當(dāng)年是怎么死的?”
“這個嘛,說來話長,以后慢慢再告訴你吧,其實我急著過來,不是找你算賬的,是想告訴你一件要緊的事情。”
“啥要緊的事情?”
“剛才有一只狼進(jìn)了村子,是不是它送你來的?”
“是啊,怎么了?”
“它死了。”
我心頭一緊,問他:“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親眼看到的。”
“在哪兒?”
“在北嶺的一個水塘里,淹死了。”
“它……它怎么就掉進(jìn)水塘里了?”
小鬼說:“其實你們剛剛進(jìn)村時,我就聞見了一股很沖的陰氣,便尾隨著到了這里,還聽到了你們說的那些話,我覺得好奇,你爹怎么就是一只狼呢?等那狼走后,我就跟了上去,結(jié)果就看到,它落進(jìn)了水塘里了。”
“你就沒救他?”
“救有啥用?在落進(jìn)水之前,它的魂魄早就飛走了。”
“走,你帶我去。”
“去哪兒?”
“水塘那兒。”
小鬼不愿去,說:“都死透了,你去有個屁用???”
“別啰嗦,你去不去?”我兇起來,拔腿朝外走去。
“那好吧,反正我跟你的賬也沒算清,你要是借機溜了,我又找不到你了。”小鬼嘟嘟囔囔地跟了出來,飄忽浮起,趕到了前頭。
一路緊追,等到了北嶺的水塘邊時,打眼就看到了平靜的水面上漂蕩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一看那輪廓,我頭猛地大了,那正是狼爹。想都沒想,我躍身就往水塘里跳,卻被小鬼喊住了。
我說:“我總不能把它扔在里頭吧?”
“撈出來有啥用呀?扔那兒喂魚吧。”
“不行,它養(yǎng)育了我,我該為他送終。”話沒說完,我就跳進(jìn)了水中,游了幾步遠(yuǎn),便抱住了老狼的尸身,慢慢拖了出來。
爬到岸上,我望著死去的狼爹,身心全都涼了個透徹。
我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耳旁突然就傳來了娘的聲音,飄飄渺渺,隱隱約約,娘說:“兒呀,你還得盡一回孝,把你狼爹埋了吧。”
“可埋到哪兒好呢?”
“你不會這么快就忘記了吧?”
“忘記啥了?”
“下午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
“哦。”我一拍腦門,豁然明白了過來,原來娘右邊的那塊空地,是專門留給狼爹的,她是想著讓老狼也過來陪她。
不難看出,在娘的心目中,狼爹比人爹的分量更重一些。
這時候都夜過三更了,再不抓緊行動就要天明了,于是我對小鬼說:“你幫我個忙吧?”
“幫你啥忙?”
“你幫我把狼身運到二十里地的山后村。”
小鬼不樂意了,說:“你有毛病吧?在這邊找塊地兒埋了就得了,弄那么遠(yuǎn)干么呀?”
“那不行,我是人,不能無德無信,我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了,必須得履行諾言。”我嘴唇雖然打顫,但話卻說得硬邦邦。
“他們,他們是誰?”
“我爹,還有我娘。”
“你娘也埋在那地呀?”
“是啊,就是想把它也埋到那邊去。”
小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說:“看不出,你還有些血性,那好……那好,我來幫你。”小鬼說著,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然后伸出兩只鴨掌一般的手,上下左右比劃了幾下。
果然,死去的老狼就從地面上浮了起來,在小鬼的指引下,一路向北,飄然而去。
我緊隨其后,心里面潮水一般翻涌,這才短短一天的時間呀,變故也太多太快了,真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
更讓自己感覺無著無落的是以后的日子,自己這游蕩在陰陽兩界的詭異生靈又該何去何從呢?
正想著,走在前頭的小鬼說話了,他問還有多遠(yuǎn)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