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問:“你沒傷著吧?”
“沒事,娘,我好好的呢。”我突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完全忘記自己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屁孩了。
“那豬呢?還在嗎?”
“在呢……在呢……”
“那就好……那就好……”
說話間,娘開了門,黑影里對我招招手,說:“兒子,你來……你來……進屋睡吧。”
我拒絕了娘,說:“我不習(xí)慣在炕上睡,太硬,睡不著,還是在牛棚里睡更舒服。”
娘說:“兒呀,這就是你的家了,你可別生分呢。”
我說:“娘,我長大了,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你用不著為我多操心。”
娘有些感動,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顫顫的,說:“你才幾歲呀,就長大了?身子骨還嫩著呢。”
我說:“我是在山上吃苦長大的孩子,又天天受香火的熏染,比平常孩子大好多好多呢。”
娘苦笑著逗趣道:“老話說,山中一日,世如一年,這么說的話,你倒是比娘都老了。”
我傻笑著,說:“那倒不敢,娘就是娘,兒就是兒。”
娘嘆口氣,說:“兒呀,娘心里有愧呢!想起那些往事來就痛得要死要活,好在你又回來了。”
我說:“娘,你就別胡思亂想了,過去就過去了,以后我好好陪著你過日子就行了。”
“好……好……好兒子!”娘說著,一只腳邁出門來,伸手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嘴上嘮叨著,“兒子大了,中用了,今夜里可幫了娘的大忙了,要不然咱家的豬就沒了。”
這是我第一次最真切地接受母愛的撫摸,心中酸酸甜甜,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眼淚順著臉頰默默滑落下來。
娘沒有看見我流淚,她說:“那好吧,你愿意在哪兒睡就在那兒睡吧,好在牛棚里也不冷,天不早了,去睡吧。”
見娘進屋關(guān)了門,我擔心那幾個小鬼還會返回來作祟,更擔心它們會傷害到娘和妹妹,就干脆坐到了門前的臺階上,警惕地瞅著院門外。
突然,我看到一個黑影從外面的街道上走來,站在門口,手扶著矮墻,朝里面張望著。
我的小心臟忽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里,臥槽!難道又來鬼了不成?
不過隨即又放松下來,因為我覺得即便他是個鬼,也不是那種惡毒難纏的惡鬼,因為看上去他像個人形,但凡有人形的鬼,多多少少還存有一定的人性。
只要有人性在,一般情況下,就不會做出逆天事情來。
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或者是鬼就是沖著我來的,因為他掃視了一圈后,目光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想驚動屋里睡覺的娘和妹妹,站起來,主動迎了上去。
對方?jīng)]退,也沒進,看我走近了,干脆蹲了下來。
對方塊頭很大,蹲在那兒就像一座小山,算得上是虎背熊腰。
“你是人還是鬼?”我小聲問道。
那人頭也不回,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了。”他甕聲甕氣說著,掏出了煙鍋,裝滿煙葉,點燃抽了起來。
沒錯,是個人。
我往前走了幾步,倚在門口的碎石墻上,問他:“你找我?”
那人看向我,吐一口煙霧,反問我:“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看來來者不善,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當然是人了,要是鬼的話,你身上的血早就冷冰冰了。”
他說:“你把手伸給我。”
我反倒往后縮了縮,問他:“你想干什么?”
他說:“是人就用不著害怕。”
“那好吧。”我把左手伸過去,右手悄悄伸進了衣兜里,攥緊了狼牙。
那人一把攥住我,輕輕揉捏著。
他的手很大,很粗糲,連我那只當狼爪子用了很多年的手,都覺得糙得慌,硌得慌。
我很乖順,不敢隨便亂動,擔心他會把我的手給捏碎了。
摸過一陣后,他松了手,說:“村里有人嚼舌頭,說你是個小鬼,看來不是真的。”
“你咋知道不是真的?”
“小鱉羔子,鬼的是手能熱乎乎的嗎?”
“你膽子倒是真大,竟然敢摸,萬一我是真鬼呢?”
“就算你是鬼,你也不會傷害我,我又沒惹你。”他說著,往煙鍋里續(xù)了煙葉,吧嗒吧嗒抽起來。
借著一明一暗的煙火,我打量著他的臉,原來他是個老頭子了,滿臉都是密密麻麻的褶子,也多虧著臉盤子大,要不就成個核桃了。
看上去,這個人年輕的時候長相不錯,一表人才,到了這把年紀,還是濃眉大眼,五官周正,只是眉宇間系著個大疙瘩,透著一股殺氣。
“說也奇怪,當初明明是死透了的,氣不喘,小臉青紫得像個茄子,怎么又活過來了呢。”他自言自語地嘰咕著。
“你親眼看過?”
“當然了,還是我把你用柴草卷起來的呢。”
我吸一口涼氣,問:“你是誰?”
他不回答,仍在嘰咕:“這事真他娘的邪門了,八輩子都沒見著過,埋在土里了,還能爬出來?”
我就把道士路過,神明指點,聽見了墳子里的動靜,然后把我從土坑里扒出來,帶走養(yǎng)活的謊言說了一遍。
他聽后并不驚訝,長吁一口氣,說:“救你干嘛?做人哪有做鬼好。”
我納悶,他怎么就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來,一時沒了話說。
他接著說:“做人多累,想干的事情不敢干,不想干的事情逼著去干,縮手縮腳的,做鬼就輕松多了,愛咋著咋著,誰也管不住。”
我說:“也不是吧,鬼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自由,地獄里不是也有閻王嘛,還有黑白無常、孟婆,管制會更嚴。”
“草,你這小東西,才幾歲呀,就懂那么多。”
我擔心他會懷疑啥,就說:“我是在道觀里長大的,天天聽那些東西,想不知道都難。”
他突然問我:“當時你被摔死后,是不是也去過閻羅殿?”
我笑著說:“要是去了,還能回來嗎?”
“那也不一定,萬一收錯了呢?”
“沒有,反正我不記得了。”
他說:“倒也是,你剛剛從娘胎里出來,眼都沒睜開,就被摔斷了氣,也真夠倒霉的。”
我問他:“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他說:“我當然知道了,其實也不能全怪你娘,要怪就怪你爹那個愣頭青,疑神疑鬼,借著酒勁胡說八道,把你娘氣得七竅不通,一陣心火燒起來,就辦了傻事。”
“你知道得還不少呢。”
“那當然,因為你爹那個熊玩意兒,腦子進水,竟懷疑你是我的種呢。”那人說完,在鞋上磕起了煙鍋。
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爹的伯父,那個背了黑鍋的人。我說:“你是不是也對我娘對過啥心思?要不然爹能那么懷疑你。”
他嘿嘿一樂,說:“你這小東西,連說話的語氣也像你爹。我能那么沒心沒肺嘛,再怎么著,我也是長輩呀,雖然我跟你爺爺不是一個爹,但我們可是一個娘生養(yǎng)的呀,一母同胞的弟兄,能胡來嗎?”
“這些我倒是不懂。”
“還有,我雖然好那一口,可也不至于那么下作呀,那時候我還年輕,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爭著搶著的往我身上粘,我何必去打侄媳婦的主意呢?那都是有人暗中使壞,糟踐我。”
我不想再跟他聊那些男男女女的臊事,就岔開話題問他:“這么晚了,你過來有事嗎?”
他說:“這兩天外出走親戚了,一回來就聽說了你的事,覺得稀罕,就過來看看。”
“哦。”我應(yīng)一聲,接著問他,“我是不是該喊你爺爺?”
“那當然,正經(jīng)的大爺爺。”
“大爺爺,咱們村上是不是夜里經(jīng)常鬧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