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收拾的收拾了一下行李,我就往車站趕去。老家在這個城市的隔壁,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做大巴四個小時左右。顛簸了一路,除去排隊候車的時間,到家也差不多下午兩點了。
我遠遠看著依山傍水而立的小鎮(zhèn),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自初中離開后,這是第一次重新踏進這篇土地,為的卻是奶奶的后事。小鎮(zhèn)依舊很寧靜,沒有什么變化,連村口那棵老槐樹也還是那樣挺拔的站立著,好似以為看破凡塵的老者,在等待夕陽最后的余暉。
“請問,你找誰?”我憑著印象來到了自己弄堂口,還沒進去,就被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攔下了。
我記得她,她叫王快嘴,是這一片有名的長舌婦。常年沒有工作,閑在家里,就喜歡到處嚼舌根子。當初我之所以被鎮(zhèn)子上的人視為不祥,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這么多年不見,認不出來也很正常,我禮貌的沖她笑了笑:“王嬸,我是小魚。”
“什么?你是小魚!”王快嘴一臉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真是女大十八變,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說著咂巴了幾下嘴,上下打量我。
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夠得體,她很快又補充了一句:“小魚別見怪,你也知道王嬸向來快人快語,我的意思是你越來越漂亮了,難怪都沒認出來。”
我也不想跟她計較,隨便客套了幾句就要離開,不料反被她拉住了手:“小魚,你這次咋突然回來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
聽她這么問,我不由的愣了一下。小鎮(zhèn)不大,平時誰家有紅白喜事,不出半天就會人盡皆知。就算我再怎么不受歡迎,奶奶死了我回來是理所應當?shù)模瑳r且這話還是包打聽的王快嘴問出來的,怎么不叫人奇怪。
“奶奶走了,我回來送她一程。”我情緒不高的回了一句。
沒曾想,看到我回來已經(jīng)很驚訝的人,聽到我是來參加奶奶葬禮的時候,嘴巴一張,眼珠子都要從眼眶里脫出來了,看上去極度震驚。但只是一瞬間,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很快換上了一副干笑。神情古怪的扯了扯嘴角,沖我揮揮手:“那快回去吧,家里事要緊。”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匆匆忙忙的轉(zhuǎn)身離開,心里升上一絲隱隱的困惑,可具體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
走到家門口,還沒進去,我的視線就被大鐵門上那些面目猙獰的字跡吸引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鮮紅的油漆跟血一樣刺眼,丑陋的字眼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爬滿了整面鐵門,和鐵門旁的圍墻。
那個男人,又在外面賭錢了!難怪會連給奶奶辦后事的錢都沒有!我一把推門進去,沒做多想,直奔奶奶居住的小屋而去。
然而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小屋的門被一把烏黑的大鎖給緊緊鎖上了。透過窗戶往里面看去,一片冷清清的,別說奶奶的遺體不在里面,甚至連原來放置在里面的家具都不見了??帐幨幍奈葑?,看起來仿佛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樣子。
怎么會這樣?即便奶奶昨天晚上走了,那個男人也不該這么快就將里面的東西清空了。就算如此,那他把奶奶的遺體放哪里去了?大屋子里嗎,連活著的時候都不讓進,怎么可能在死后讓奶奶進去。
“小魚,你可總算回來了!”正當我立在奶奶小屋前,滿腹疑問的時候,身后響起了一個尖細中略帶憔悴的女聲。姑且叫這個人為媽吧,雖然很少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但起碼比那個不聞不問的男人要好很多。
“媽。”我生澀的喊了一聲。
“你……真的是我家小魚?”在我轉(zhuǎn)過頭的瞬間,她明顯愣了一下,這個表情不久前我在王快嘴的臉上剛剛見過,“你臉上的胎記怎么……你比以前漂亮了好多。”
“臭娘們,嘰嘰歪歪的在磨蹭什么,還不快點給我弄點吃的去!”女人還想說什么,大鐵門又被推開了,一個滿身酒氣的人晃晃悠悠走了進來。毫無疑問,就是我所謂的爸爸。
“喲!還是咱閨女比較靠譜這么快就回來了。”走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我,胡子拉碴,面色潮紅,瞇著眼睛努力想把我看清楚,“錢呢,快把錢拿出來!”
“這些錢不是給你的。”我躲開他伸過來拽我背包的手,冷冷的問,“奶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哈哈,那個老太婆,早就……”
“別干站著,有話回屋再說。”沒等男人把話說完,女人一下給打斷了,熟絡的要幫我拿行李。我沒說話,把行李箱往回拉了一點,算是拒絕了,然后先他們一步走進了屋子里。
一進去,又不免在心里吃驚。我不在的這幾年,這個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竟然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了,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餓了吧,我先煮點東西給你吃。”女人比記憶中要維諾了許多,不似以前那么盛氣凌人了。
反倒是男人的脾氣更暴躁了,聽到女人這么說,當即借著酒勁暴跳如雷:“吃什么吃,家里還有什么東西給這個喪門星吃?”
我無意參與他們的爭執(zhí),一心只想知道奶奶在哪里:“我不餓,我要去見奶奶。”
“見個屁,老太婆早就死了,現(xiàn)在正埋在山溝溝里乘涼呢!”女人欲言又止,被男人搶先一步說完了。
我手里的行李箱應聲落地:他說,奶奶早就死了?不可能,如果早就死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打電話叫我回來?
“小魚,你奶奶兩年前就走了,你也別太難過。”
奶奶,兩年前就走了?我木訥的轉(zhuǎn)頭看向他們,思維仿佛跳針的縫紉機,脫線了。本來以為沒見奶奶最后一眼已經(jīng)是終身遺憾,沒想到居然連最后一程都沒趕上。究竟是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從小就不明白,別人家的孩子父母當寶都來不及,可到了我這里,連吃一頓飽飯,穿一件新衣服都是奢望。
這一切僅僅只是六歲那樣,被村里的神婆算出來,說我的胎記為不祥之物,天生命中帶煞,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嗎?
呵呵,難道是我愿意這樣的嗎?我也是個人,我也是個有血有人,會疼會哭會害怕的人啊,就因為臉上有一個胎記,就要被剝奪正常人一樣活著的權(quán)力嗎?這個愚昧的小鎮(zhèn)和迂腐的小鎮(zhèn)人,憑什么這么對我?
“小魚,你也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女人還想伸手來接我的背包,“難得回來一次,就多住幾天吧。”
我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更大的打擊中沒回過神,手里的背包就被拿走了。隨后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翻尋聲,包里被我用報紙包裹的兩萬多塊錢就被找出來了。
“沒想到你這個喪門星還挺有錢的。”男人用錢在手上甩了甩,笑得十分刺耳,“臭娘們,快去給錢三爺打電話,讓他過來看看。”
“哎,我這就去。”女人跑去打電話前,回頭睨了我一眼,先前故作熱情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記憶中熟悉的尖刻酸薄。
錢三爺是誰,為什么要叫他來?他們究竟欠了多少錢,為了兩萬塊,竟不惜拿死去兩年的奶奶做幌子,把我騙回來?
然而這些都已經(jīng)和我沒關(guān)系了,錢沒有了不要緊,我現(xiàn)在只想去看看奶奶最后安息的地方,然后離開這里。不出什么意外,以后估計也不會回來了。曾經(jīng)是不能回來,今后是沒有再回來的理由了。
“你把奶奶葬在哪里?”我問正沾著口水數(shù)錢的男人。
他不耐煩的抬起頭,眼眶因為酒精的作用變得通紅:“廢話真他媽多,問什么問,好好在家呆著!”
他話音剛落,我就聽到大鐵門被人踹開,撞在墻上,傳來“咣嘡——”一聲巨響。緊接著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當中夾雜著粗鄙的怒罵和低劣的玩笑,朝客廳靠近。
“龜孫子,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你準備的怎么樣了?”
開口的是個光頭,穿著一件白色的汗衫,夾著一雙人字拖,看起來五十幾歲的模樣,被簇擁在人群最中央。胳膊上刺了一只面目猙獰的猛獸,看不出是什么,一臉橫肉,眼睛小精明,一看就不是善茬。
“哎呦,錢三爺!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您就來了。”眼前這個人就是錢三爺?
對于男人的卑躬屈膝,這個叫錢三爺?shù)娜瞬⒉环旁谘劾?,面露鄙夷的吐出兩個字:“錢呢?”
“這里,這里!”男人把疊的整整齊齊的兩萬塊錢送到錢三爺身邊一個穿著花襯衫的人手里,“正好兩萬。”
見錢到手,錢三爺?shù)淖旖俏⑽⒊读艘幌拢?ldquo;這就是你閨女?”
“是是,才剛到。”男人不由分說,將我一把拽過去,一臉諂媚的說,“丑是有點丑,但絕對是個黃花大閨女,還望錢三爺?shù)墓硬幌訔墶?rdquo;
錢三爺把嘴邊的香煙拿下來,視線在我臉上轉(zhuǎn)了幾圈,突然毫無征兆的將手中的煙蒂一下捻在了我的手臂上:“還成,仔細瞅瞅,唇紅齒白,配得上我兒子。”
我被他們的話弄的一頭霧水,冷不丁手臂被燙,正痛的齜牙咧嘴,后脖頸就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沒等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人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