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的表情以及語氣頓時讓我覺得自己是問對人了,老狐貍畫的像栩栩如生,老漢肯定認識田奶奶和先生。
“老爺子,我是小嶺坡那邊的人,族里的叔老爺年紀大了,走不動路,眼看著身子越來越差,叫我出門幫他尋兩個以前的朋友。”我編了個謊話,對老漢道:“他也沒說這倆朋友是怎么認識的,就讓我出門找,找到以后帶幾句話。叔老爺沒兒沒女,現(xiàn)在也老的不中用了,我估摸著,是想念以前的故人。”
“那是那是。”眼前的老漢也八十來歲了,一說起這個,很贊同我的意見,對我印象頓時好了起來:“你這個小娃子,倒是很孝順,肯替家里頭的老人東奔西走。”
“老爺子,這畫上的兩個人,不能不能跟我講講?”我就怕老漢一開口之后收不住嘴,趕緊趁熱打鐵:“我回去也能給叔老爺交代交代。”
“這兩個,都是我們村子的人,不過,死了很多年了,你現(xiàn)在要是去找村里的年輕人打聽,那保管是打聽不到的。”老漢指著先生的畫像,道:“這個是小郎中,死的時候歲數(shù)還不算大,上山采藥失足掉下來摔死的。”
“那田奶奶呢?”
“這個老姐姐,那就很有說頭了,她不是一般人啊。”老漢瞇著眼睛,仿佛在回憶很多年前的往事,他用一種很夸張的表情對我道:“小娃子你是不知道,這個老姐姐過世的時候,閻王爺都親自派人來接她啊……”
老漢不知道公元紀年,他只記得,田奶奶和小郎中都是民國十二年死掉的。就因為田奶奶不一般,所以老漢對她的印象才會很深刻。田奶奶顯年輕,歲數(shù)其實比眼前這個老漢要大,所以老漢叫她老姐姐。
田奶奶是中途搬進這個村子的,這地方的村子大多是一個族的人,外來戶比較少。她心腸非常好,手腳勤快,所以搬來時間不久,村里人就對她消除了成見和隔閡,把她當成村中的一員。日子長了,人們知道一些關(guān)于田奶奶的事,她男人早亡,就一個兒子,常年在外奔波。
在田奶奶死之前,村里人包括老漢在內(nèi),并沒有看出什么異樣,就覺得田奶奶是個好人,也是個普通人。
那一年,田奶奶病了,最初的時候她不肯告訴別人,怕麻煩左鄰右舍,但病情越來越重,后來就有人看到田奶奶咳血。
這應該是肺結(jié)核,俗稱癆病,放到現(xiàn)在,不算大事,但在那年月里,癆病是致命的絕癥,得了癆病,一只腳就等于跨進了鬼門關(guān),肯定治不好,患者只是多多少少拖延些日子,遲早要死。
田奶奶心善,給村里不少人幫過忙,那個小郎中感恩,明知道田奶奶的病沒救,還是三番五次到山里采藥,民國十二年的夏天,小郎中連著在后山找了三天,筋疲力盡,結(jié)果失足摔落,直接摔死了。
這個事情沒瞞住,被田奶奶知道了,本身就有病,又得知小郎中因為給自己采藥摔死,急火攻心,當天夜里也跟著咽了氣。
異狀,就是發(fā)生在田奶奶死去的那一夜的。
田奶奶死了之后,村里人幫著搭靈堂,打棺材,一群人忙碌到深夜,突然就看見有兩只很大的鳥,從半空呼嘯而過,落到田奶奶家門外。
那兩只鳥很像鶴,不過鳥毛是黑色的,足有半人高,一左一右守在門外,門神似的。村里人覺得好奇,就跑到門邊看。
這邊還沒看清楚,從村子西邊,轟隆隆翻起一片塵土,就好像一串炸雷貼著地面響起來。那陣勢,仿佛是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一起沖殺,聲勢駭人。
在無邊無際的塵土中,漸漸出現(xiàn)了一輛馬車。
當老漢講述到這里時,我的眼皮子一跳,忍不住追問他,是一輛什么樣的馬車。
“大馬車。”老漢很肯定,事情過去很多年了,但那是一件讓人難以忘懷的往事,老漢記得非常清楚:“四匹高頭大馬,大車又寬敞又氣派……”
最開始,村里人看見馬車風塵仆仆趕來,都以為是田奶奶的兒子趕回家探望母親了,然而那匹寬敞氣派的馬車跑到跟前的時候,一群人都傻了臉,不約而同的朝后退,嚇的說不出話。
那輛馬車繚繞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的氣息,車上沒有趕車的人,四匹拉車的馬看似又高又壯,馬身外面裹著黑色的皮革,但奔跑之間一聲不響,四匹馬,十六只蹄子,在塵土彌漫中好像足不沾地一樣,貼著地面飛馳。
當時在場的有老人,他們事后揣摩,那四匹拉車的馬,是陰馬。
過去,一些大人物死去之后,會有活人和活的牲畜進墓葬活殉,還要陪葬相當數(shù)量的俑以及器,因為過去的人相信,陽間之下有陰間,那些達官貴人在陽間鮮衣玉食,到陰間以后同樣需要人服侍伺候,那些陪葬的活殉以及俑器,都是給死人用的。
人死了,亡魂有可能化為傳說中的鬼,但牛馬豬羊這些牲畜死了之后,會變成什么?有經(jīng)驗的人或許可以一眼看出眼前的人究竟是人是鬼,可絕對看不出一頭豬是豬是鬼。
分辨牲畜,要看它們的眼睛。陰陽是顛倒的,對立的,正常情況下,一匹活著的馬,它的眼睛和人眼一樣,眼眶里是眼白,眼白包裹著黑色的眼球。但陰馬完全相反,眼眶里黑黑的一片,只有眼球是白的。
看到這四匹陰馬,村里的老人隱約意識到,這輛看似寬敞又氣派的馬車,是從陰間來的。
馬車轟隆隆跑到田奶奶家門口,一群村里人已經(jīng)被嚇呆了,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田奶奶的棺材還沒打好,尸體在屋里放著,馬車來到門口之后,正屋的門吱呀被推開了,一群人眼睜睜看著前半夜已經(jīng)咽氣的田奶奶,穿著壽衣,眼睛半睜半閉,從屋里木木的走出來,登上了那輛馬車。
馬車絕塵而去,兩只鶴一般的黑鳥跟在馬車后面飛,灰塵遮天蔽日,等到塵土消散時,馬車和大鳥都不見了。
當時村里人都說,那輛陰間的馬車也不是一般的“鬼”有資格用的,必然是陰間一個大人物。傳聞傳來傳去,最后就有人說,田奶奶生前積德行善,一輩子沒有虧過心,所以閻王爺厚待,親自派陰馬過來接。
就因為這樣,田奶奶死了那么多年,她生前住的房子始終沒人動,也沒人占,就空在那兒,幾十年如一日。
我忍不住開始琢磨,田奶奶去世許久,陽間的一切,應該被忘懷,但她為什么突然就上來幫我?
她和陸家有關(guān)系?我算了算,田奶奶去世時,我還沒出生,就連五叔的歲數(shù)也不大。陰陽相隔,陽間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田奶奶就算非凡,她怎么能算的準我恰好路過村子,又恰好得這場大?。?/p>
一切,都成了謎。
我又和那老漢聊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回田奶奶家,院子不大,三間房,偏屋里堆著很多雜物,沒人亂動,還保持著當年的原樣。我看見一張吱吱呀呀的床,床上放著針線筐,疊著幾十雙做好的布鞋。這是田奶奶給她常年奔波的兒子做的鞋,她是個慈母,一年到頭見不到兒子,把所有的關(guān)懷和心血都傾注在一雙雙布鞋上面。布鞋做的很厚實,很精細,幾十雙堆在一起,一個人半輩子都穿不完。
那一恍惚間,我似乎還能看見田奶奶的身影,盤坐在床榻上,一針一線做著布鞋,好像永遠都做不到頭……
“陸家小爺,咱們下一步到哪兒去?”老狐貍問我,這老東西目睹我還陽,愈發(fā)認定我不是俗人,語氣更恭維,表情更虔誠,鐵了心要跟隨我,將來得到一份道果。
“朝東走吧。”我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只能隨遇而安了。
我和老狐貍離開村子,七八里之后,又是茫茫無盡的野地和群山。我年輕,大病一場之后,恢復的還算快,行程也漸漸快了,我們連著走了好幾天,因為暫時沒有什么急事,所以白天趕路,入夜就會休息。
這天傍晚,眼見著天要黑了,本打算原地找地方湊合躺一宿,但腳步還沒停,天就陰了。北方的山區(qū)雨水比南方少,可是如今正值夏末,今年的雨水和往年相比密集了一些,我一看見天陰要下雨,心就沉了。
“找避雨的地方!”我拔腳就跑,必須得找個避雨的地方,哪怕是山洞也好。
周圍到處都是荒地,無處落腳,天陰沉的像鍋底,幾乎要扣到頭頂上了。我和老狐貍爬過一個小山頭,天色昏昏,放眼一望,就看見對面的小山腳下,孤零零的立著一所大房子。
“那兒有房子,陸家小爺。”老狐貍也看到了山腳下的大房子,但眼睛里不免流露狐疑:“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有房子?”
“那不是房子。”我想了想,道:“那是個喜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