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有良這樣無聲無息的從染滿血污的桌子上坐起來,頓時讓菜窖里充斥著濃濃的陰森鬼氣。我壓根就沒有想到事情會出現(xiàn)這樣的變化,腦子轉(zhuǎn)不過彎兒,五叔明顯失神了,毫無察覺。
咯咯咯咯……
我聽見黃有良怒張的嘴巴里傳來一陣輕微卻很滲人的咯咯聲,好像一只垂死的老母雞在呻吟。我曾經(jīng)聽過五叔講起很多趕尸時遇見的邪事怪事,卻從來沒有目睹過如此詭異的場面,黃有良已經(jīng)死了,而且被開膛破肚,但他在桌子上坐的端端正正,嗓子咯咯作響,從腹腔里耷拉下來的腸子還在打晃。
我舉著燈的手一哆嗦,還沒來得及張嘴出聲,黃有良的嗓音驟然一變,周圍本就陰沉沉的氣氛隨即如同結(jié)了冰般的怪異。
喵……
黃有良的嘴巴里清晰的傳出一聲尖尖的又陰柔的聲響,那聲音仿佛什么野物在叫,又好像荒地里的野貓叫春。五大三粗的黃有良拖著腸子內(nèi)臟這么一叫,我身上的汗毛全都直立起來。
“五叔!”我失口一喊,左腳退了一步,已經(jīng)做好了動手的準(zhǔn)備。
這一嗓子終于把五叔從失神的狀態(tài)中拉了回來,他回頭的一瞬間,黃有良翻身從桌子上跳了下來,隨手把拖拉在地上的腸子塞進(jìn)肚子里。五叔回過神,反應(yīng)就快如閃電,搶步上前,從黃有良的胳膊下面彎腰閃過去,眨眼間就站到了對方背后。
五叔一只手按住黃有良的頭,另只手攥著一把紫黑色的砍梁刀。這把刀子同樣是有說頭的,刀子很鈍,拿來砍瓜切菜都不合用,但這同樣是我們石嘴溝祖?zhèn)鞯逆?zhèn)尸利器。這種刀子用行話說,叫做“砍梁”,不是用金鐵打造出來的,制作工藝很獨特,外人難以想到。正宗的“砍梁”,用米倉里的陳糯米,蒸熟以后搗成泥,添公驢血,公雞血,外加雞蛋清,攪和均勻以后捏成坯,印上石嘴溝獨有的符錄,糯米漿加上雞蛋清,等到坯子干透,硬的和鐵一樣,再把干坯放磨刀石上打磨成型,就是一把鎮(zhèn)尸的“砍梁”。狗頭燈,砍梁刀,都是趕尸人做活時必不可少的物件。
異變的尸首很難打倒,刀槍都沒什么用,因為原本就是個死人,而我們趕尸人最清楚其中的奧秘,想要制服詐尸,只有一個辦法:拆龍。這里說的龍,其實就是人體那根貫通上下的脊椎骨,拆龍,也就是打斷尸首的脊椎。趕尸家族里的小輩剛剛上路的時候,因為缺乏經(jīng)驗,只知道詐尸要拆龍,卻不知道該怎么拆,往往都是拎著棍子劈頭蓋臉一通猛砸。但五叔叔這樣的老把式,自然不會那么做。
五叔按著黃有良的頭,一條膝蓋用力頂住尸首的后腰,右手里的“砍梁”貼著黃有良的脖子,閃電般的下移了四寸,這個位置,正是兩截脊椎骨之間的縫隙,砍梁刀的刀尖捅穿皮肉,嵌在骨節(jié)里,五叔的胳膊跟著一動,咔擦一聲輕響,黃有良的脊骨已經(jīng)被撬斷了。砍梁刀不是尋常的刀,詐尸的尸首被拆了龍,連反抗的機(jī)會都沒有。
五叔在黃有良背后,我則正對著黃有良,脊椎骨被拗?jǐn)嗟囊凰查g,我看見黃有良一頭幽綠的頭發(fā)好像根根鋼針,血紅的眼珠子凸的像是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他的嘴巴依然張的很大,但骨節(jié)斷裂的同時,他嘴巴里那陣尖細(xì)又陰柔的叫聲戛然而止,如同一只低鳴的狗被人砍斷了脖子。
黃有良粗壯的身軀一彎,爛泥般轟然倒地。五叔松了手,慢慢收回砍梁刀,菜窖里很陰涼,但他的額頭上都是黃豆大的汗珠,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么。
“五叔,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我看見黃有良頹然倒地,心才落進(jìn)肚子里,問五叔:“都被開膛了,還能作怪?”
“他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五叔的言語和行為都有點反常,嘟囔了一句,動手把黃有良的尸體塞進(jìn)裹尸袋,也不等我再多嘴,拖著袋子就朝菜窖上面走。
這時候,我就預(yù)感到事情很邪,至少五叔的舉動已經(jīng)不正常了??伤裁炊疾徽f,我難猜端詳,菜窖里都是腥味和臭味,讓人渾身不自在,趕緊邁步踩著梯子,跟五叔離開了菜窖。
天色蒙蒙亮了,我們出來的時候,米婆還守在棺材旁邊。五叔的腳步沉重又疲憊,拖著尸袋,丟到米婆跟前。
“老五兄弟,怎么樣?”
“沒事了,黃大炳和黃有良都染了些臟東西,現(xiàn)在已無大礙,把他家后院的菜窖填上。”五叔估計不想讓米婆看出什么,強(qiáng)打精神:“天亮之前,把尸首埋了,埋遠(yuǎn)一些……”
“好,好。”米婆對五叔很是信任,五叔這么一說,她就連連點頭。
“我要回石嘴溝,你帶著人去埋尸吧。”五叔一個字都不多說,轉(zhuǎn)身就走,疑問把我憋的很難受,現(xiàn)在卻不是問話的時候,不得不收拾東西,跟上五叔的腳步。
“老五兄弟,這就走了?”米婆趕緊在后面叫道:“帶點柴米回去……”
“不用了。”五叔搖搖頭,將要走到院門時,他突然又停下來,扭頭對米婆道:“米婆,我們陸家多少算是給小嶺坡幫過一些忙的,你還記得吧?”
“這個我記得,記得……”米婆跟五叔很熟,自然也察覺出五叔的異常,又不知該怎么問。大山里的窮鄉(xiāng)僻壤,什么事都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相互照應(yīng),這么多年以來,小嶺坡但凡有事求到陸家,陸家從來就沒推脫過。
“記得就好,記得就好……”五叔慢慢念叨著,抬腿走出院門,一出院子,他的步伐就快了,我全力小跑著才勉強(qiáng)跟上。
五叔的臉陰晴不定,悶頭趕路,平日里的沉穩(wěn)都不見了,腳步發(fā)虛,好像一個喝醉酒了的人在山路上踉蹌,幾次險些摔倒,但他一步不肯停,似乎急著趕回家,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疑惑又忐忑,老想找五叔問個明白,可話到嘴邊,一看見他的樣子,又不知不覺的咽了回去。
二十里山路,我們叔侄倆走的很快,回到家的時候,五叔好像撐不住了,扶著門框,身子一陣搖晃,我趕緊去扶他,但五叔不肯,他很硬氣,又很固執(zhí)。
“五叔……”我實在是忍不住了,試探著問道:“能不能跟我說說,黃有良是怎么一回事?還有那輛小馬車……”
“一夜沒睡,困了吧?睡覺去。”五叔不理我的茬,搖搖晃晃走進(jìn)自己的臥房,反手關(guān)上房門。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五叔的脾氣,我清楚,他不想說的話,我再問也是白問,自己又在外面站了會兒,轉(zhuǎn)身走進(jìn)小屋。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心里七上八下,我一直在想,可一切都發(fā)生的那么突然,沒有任何先兆,想來想去也理不出半點頭緒。那時候歲數(shù)還小,沒心沒肺的,再加上來回幾十里山路,跑的累了,獨自琢磨了片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心里有事,睡的不踏實,大概有兩個時辰,我就醒了??纯创巴獾奶焐瑒偟秸?,起身到院子里打水洗了臉,五叔的臥房里還沒動靜。接著,我又做了午飯,等到亂七八糟的雜事都料理完,我喊五叔吃飯。連著喊了幾聲,他的臥房仍然悄無聲息,做趕尸這一行的人,膽子要大,同時也要心細(xì),五叔練了那么多年,情況正常的話,即便一點最輕微的響動也會及時察覺。我這樣在院子里喊,他都沒反應(yīng),事情就不對頭了。
“五叔,五叔?”我放下手里的飯菜,推開五叔的房門。
房間的門窗都緊閉著,光線不亮,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團(tuán),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暗光之后,我的心猛然一抽,直直的呆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
那一瞬間,我茫然,恐懼,恍惚,腦子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五叔躺在床榻上,可是此時此刻,我甚至分辨不清楚,床上躺著的,到底是五叔,還是……還是一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