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托夢

我在人群中認出了我大姑爺爺，上前問他怎么回事。

大姑爺爺指著那個拿著人頭骨的男人說，這小伙子今早進村，偷著把二隊你韋伯家的墳給挖了。你說這事兒哪成?。磕沩f伯他們追出來，問他憑什么挖人墳，這小伙子愣是不吭聲。你韋伯急了，就打起來了。

我不認識大姑爺爺說的韋伯，看場上已經(jīng)有兩個人倒在地上哼哼唧唧，鐮刀木棍都撒手了，那冷面男人卻毫發(fā)未傷，心想這人到底何方怪胎。

胖倌在一旁看得起勁，嘴里忍不住我靠我靠地喝彩。

我問怎么了，胖倌不看我，豎著拇指看著場上說那人牛逼，這些人不是他對手，要不是他有心承讓，早都給撂翻了。就這身手，估計我在他面前都不是個兒。

他這話說得周圍的人紛紛側(cè)目。我怕惹眾怒，踩了他一腳。這家伙還挺不滿，嘟囔著我不過說了句實話之類。我讓他別說了。胖倌挨近我低聲說以后一定要找個機會跟那家伙切磋切磋。我看了眼那人手里抓著的人頭骨，似乎上面還沾著棺材土，對胖倌說你還是算了吧，這種連尸骸都敢徒手挖的變態(tài)，上來肯定直接就給你切了，還磋個毛。

我當時正跟胖倌閑扯呢，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幺叔在身后沉著臉說你還有閑工夫在這看熱鬧，你自己的都夠熱鬧了，走了走了。

胖倌一直視我幺叔為偶像，看到他，激動地說叔啊叔帶我見見世面吧。

幺叔看看他，再看看米又，說行，都過來吧，你倆比二小靠譜。

我們仨跟在我幺叔身后，沿著山道七拐八拐地往上爬，在一座破舊的竹寮前停下。

我對這個竹寮還有點印象。小時候，我的幾個表兄弟告訴我，大人們都說這寮房里住了個瘋子怪人，經(jīng)常抓小孩去生吃，千萬不能靠近。

這竹寮與村民住的石板房隔著一座土山，孤零零地躲在一排葉子有巴掌粗的竹子下，白天陽光幾乎照不進來；晚上遠遠望去就更加陰森恐怖。我那時候信以為真，和表兄弟們在附近果林摘山梨時，從來也不敢靠近。

我們走近的時候，剛好有個提著醫(yī)藥箱的年輕赤腳醫(yī)生行色匆匆地擦肩而過。

竹寮的建造很有苗家吊腳樓的風格，進屋前先要爬上一段五層木階。竹門前站著一個穿著XX族深藍對襟短衣的老叟，皺眉抽著旱煙，目光憂慮地盯著我們。

幺叔上去跟老叟低語了幾句，往老叟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幾張紅票子，跟著雙手合十彎腰，像是在乞求什么。老叟看了米又一眼，用XX語說那個女娃娃上來，其他人在外面等。

我們當時不知道什么意思。幺叔領著米又進去了，出來問我倆，你們誰有煙。胖倌忙掏著給他點著了，問里面什么情況。幺叔抽了幾大口，說那老漢就是他要找的高人他爸。

幺叔說，那高人姓韋，大家都叫他韋公。韋公十幾歲時生了場大病，全身癱瘓，自此昏迷不醒，每天只能靠營養(yǎng)液勉強維系生命。

胖倌打岔說那不就是植物人了。幺叔白了他一眼說那不一樣，他的體征各方面都正常，呼吸、排泄都沒問題，也能跟人進行簡單的交流，聽說脾氣還不小。

依幺叔的猜想，韋公這癥狀不像是植物人，更像是中了邪，癱了。

幺叔接著說，原本他家人打算放棄了，畢竟山民嘛，經(jīng)濟條件差，放著這么個廢人，負擔太重了。后來有一年七月十五，韋公睡夢中指點同鄉(xiāng)找到親人遺體，大家覺得神，都自發(fā)集錢給他養(yǎng)病。他老漢也是，看這是個生財?shù)拈T道，也不準備棄養(yǎng)了，把他當神一樣供起來。這一供，就供了二十多年。這事兒二小應該也知道，你小時候你大姑有說過。

我確實聽過這事兒。那時我還小，聽我大姑說，那年木塘村有個小孩走失了，小孩爹媽發(fā)動全村人找了兩天兩夜都沒結(jié)果。那時候警力也有限，派出所象征性地做了個登記就沒下文了。這么毫無頭緒地等了快半個月，七月半那天清早，韋公他娘突然慌慌張張地找到小孩爹媽，說知道小孩在哪兒了，要他們趕快過去。

小孩爹媽聽到這消息，眼淚瞬間就下來了，臉都來不及洗，忙跟在韋公他娘身后，匆匆到了韋公的房間（那會兒韋公還沒搬進竹寮）。韋公他爹和他姐當時正拼命按住在床上哭喊亂踢的韋公，他哥甚至用麻繩綁了他上身。小孩爹媽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聽到韋公閉著眼大喊你走開，你已經(jīng)死了，我不認識你這樣的瘋話。

韋公他娘說，早上她照常起來給韋公擦身，韋公突然閉眼開口，像是在跟什么人聊天。他娘小聲問兒啊你跟誰說話呢。韋公告訴他娘，有個小孩找到他，說自己被人殺了，埋在后山山洞，讓他通知他爹媽趕緊去收尸，不然都給野狗啃完了。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說小孩不讓他告訴別人，要他娘趕緊離開。他娘想起前陣子的事兒，就趕緊去報了信。

小孩爹媽半信半疑，試探著問韋公娃兒長啥樣，穿什么衣服。韋公這時好像平靜下來了，聽完他娘的轉(zhuǎn)述，閉眼皺著眉把小孩相貌、穿著說了一遍，跟小孩走失那天完全吻合。

小孩爹媽當時就崩潰了，忙問小孩尸體具體位置在哪兒。韋公匆忙描述了山洞的詳細情況，跟著就沉沉睡去，任誰叫都不醒了。之后小孩爹媽喊上親戚去后山尋找，果真在山洞里找到了已被野狗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小孩的尸體。

而最為神奇的是，木塘村幾乎沒人知道后山有這么一口山洞，因為洞口被綠植擋住了。

當年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渾身汗毛直豎，但一來我從未見過韋公，二來隨著年齡漸長，我越發(fā)覺得大姑當初是編了故事騙我們幾個小搗蛋的。那天聽幺叔重又提起，我好奇心起，就想進去見一見韋公本尊。

幺叔攔下我說別鬧了，人家現(xiàn)在是按人頭收費，貴著呢，你幺叔我可付不起參觀費。再說了，人家米又進去是辦正事，你進去搗亂，回頭找不到你奶奶看你爹咋弄你。

胖倌問幺叔那韋公現(xiàn)在是醒是睡，米又要怎么問。

幺叔說，那件事情之后，這韋公活脫脫成了遠近皆知的失蹤人口搜索神器。大凡遇到盜尸、詐尸、藏尸之類的，找他準沒跑。不過也有不準的時候，那多半是失蹤的人還沒死。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也沒人愿意來找他。

找韋公尋尸，要在他床頭點上安神香，等韋公安然入夢后，尋尸人在他耳邊不斷低聲描述尸體主人生前相貌、服飾以及常去的地方（通常只是些關鍵詞），讓韋公進入尋尸人營造的夢境中，與鬼魂通話。在這過程中，尋尸人要有耐心，控制住情緒，排除自己以外的其他雜音，同時還要保證自己的聲音不會驚醒韋公，或者驚走夢境中的鬼魂。

我問這跟通靈是不是一個道理，幺叔搖搖頭說這不一樣，這是托夢。通靈的主動性比托夢強。通靈者可以向靈魂追問自己想要的答案；而托夢狀態(tài)下，被托夢者只能充當聆聽者和觀察者，不具備發(fā)問的條件。如果鬼魂本身不想別人知道自己遺體的下落，你再怎么追問也沒用。要是尋尸人心急，代被托夢者追問，被托夢者體質(zhì)差，很容易受傷害。

我們正抽煙聊得起勁，竹門吱呀聲響，米又滿臉凝重跑了出來。我問她怎么樣，問到我奶奶的下落沒。米又悶聲不吭，對我們做了個跟上的動作，好像要領我們?nèi)ナ裁吹胤健?/p>

我們跟著她悶頭快步往山下走，看看離竹寮有些距離了，米又這才招手讓我們停下。

米又說剛才沒在竹寮前說，是怕韋公他爸著惱。幺叔問到底怎么回事。米又伸出肩膀，挽起衣袖，我們就看到她雪白的胳膊上有個血淋淋的爪印，幾乎有一寸多長。

米又放下衣袖說，她剛才確實讓韋公入了夢，也聯(lián)系到我奶奶了。但當她問我奶奶尸身位置時，韋公剛要開口，脖子就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樣，喉嚨里“咯咯”地發(fā)不出話來。

米又眼看成功近在咫尺，握住韋公的手提高嗓門追問了一句。韋公突然暴起，用力抓米又的胳膊，指甲都摳進肉里了。米又奮力甩開，韋公眼球凸起，叫了聲“洪瑪村”就口吐白沫昏了過去。米又趁韋公他爸進屋的瞬間跑了出來。

胖倌問韋公這種反應是什么意思。米又想了想說，韋公昏過去之前說的，應該就是我奶奶的藏尸地點。至于他為什么發(fā)不出話來，很可能是被什么東西制住了。有可能不讓他說話的，就是我奶奶，我奶奶不愿意我們找到她。

我說我奶奶老跟我們躲貓貓干嘛，難道她真的被上任鬼差洗腦了，非得去接這個班？

米又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你奶奶不愿意被找到，是因為她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