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把線繩抽上來以后,有個東西出現(xiàn)了,正在咬著釘子胡亂撲騰。只見這玩意兒長得像黃鱔,卻是渾身碧綠綠的,瞪著倆黃色的小眼珠子。嘴巴咬合得很緊,費了好大勁才把釘子從里面拽出來,帶出來了一塊肉,血淋淋的,應(yīng)該是它的胃吧,將釘子給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它的身上布滿了濃稠的液體,也是綠色的,粘在手上黏糊糊的,能拉出很長的絲來。
突然我父親叫喚了一聲,舉著釘子讓我看。原來鐵疙瘩讓它給消化掉了一半兒。我端了一只盆子,往里面兌點兒水,把這渾身通綠的玩意兒放了進(jìn)去。它登時歡騰騰地暢游起來。看來是水里生長的東西。
但我們在綁著釘子的線繩上發(fā)現(xiàn)了一段殷紅色的痕跡,像是沾上了血。鼻子湊上去一聞,還散發(fā)著淡淡的腥臭味兒。并且,繩子上面還纏著一團(tuán)頭發(fā),拆開了來看,竟只有一根,足有四五十公分長,又黑又粗。
我指著盆子里問這是啥玩意兒。父親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我咋會知道啊,我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甭管是啥吧,只要是活的,就能吃。
聽這話說得,我不禁有些驚訝,說爹,你要干啥,吃它么。我父親一邊扯晃著線繩將釘子放回洞里,一邊吩咐我去取一把剪刀來。說把這玩意兒燉湯喝,應(yīng)該跟黃鱔湯差不多,說不定更美味呢。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一直在釣這種碧綠的玩意兒。每次都能釣上來一條,無一次失敗的例子。到了晚上,已經(jīng)是釣了滿滿一大盆子。人變得困乏了,這才歇下,用兩塊磚頭將那兩個窟窿給擋住了。叼著煙樂呵呵地說,以后吃肉不用愁啦,在這里面釣就行。
既然這玩意兒長得像黃鱔,膚色又是呈綠色,在不明確它是何種生物的情況下,暫且稱呼為綠鱔吧。
連續(xù)抽完三根煙之后,父親歇得差不多了。就在盆子前蹲下來,攥著剪子,抄起一條綠鱔,喀嚓一聲,將它的頭給鉸下來了。頓時從斷口里冒出一股子墨褐色的液體,攙雜著絲絲鮮血,味道十分難聞,有些刺鼻子,跟油漆差不多。
見狀,我有些遲疑地說,這玩意兒能吃么。父親沉著臉不說話,抻著綠鱔的尸體,兩根手指頭夾在上面,使勁捋了一遍,把那些墨褐色的液體都給擠了出來,然后用水沖沖,給扔進(jìn)了起先準(zhǔn)備好的瓷盆里,說你沒看見上面那些肉么,有點兒透明,跟普通的魚肉差不多,當(dāng)然能吃了。
今天父親的興致來了,決定要親自下廚,燉上一鍋綠鱔燙。我就趴在桌子上,一邊寫著作業(y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二炳子說話。由于他沒牙了,講個話漏風(fēng),有時候得說上好幾遍才能聽清楚他說的啥,搞得我不勝其煩。
他說他也想上學(xué)。我說那你得等到七歲了才能上。他說那倒不用,咱這個人吧,比一般人聰明。我撇著嘴瞪他,嗤了一聲,說你曉得一加一等于多少不。他說了個二。我又問二加二呢。他說了個四。
直到我說了個五百五加二百二等于多少,他回答是七百七的時候,我忍不住驚嘆而出:“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是該去上學(xué)了,我跟恁三叔商量商量吧!”他竟然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對我鞠了個躬,說了聲謝謝哥哥,還感動得哭了起來。見他這副慫樣,我實在無法將他跟噬人怪胎聯(lián)想到一塊去。
又消些時候,父親終于做好了綠鱔湯。端了一大盆子擱到桌子上了。我探頭往盆里一瞧,只見上面漂著一層綠油油的,結(jié)成一片一片的油痂,冒著一股子怪味兒。用筷子將那些油痂撥開,里面的湯水黑黝黝的,跟潑了墨似的。令我將眉頭擰成一團(tuán)疙瘩,掩上鼻口,甕聲甕氣地說,這玩意兒能喝么。
啪!父親一巴掌摑掉了我捂鼻子的手,惱得齜著個牙說,瞅你這兔孫樣兒吧!老子辛辛苦苦給你們做好了,這就是你們的晚飯,乖乖地給我喝完它,誰敢不喝試試。說罷,轉(zhuǎn)過身到門后,又掂起了那根棒槌。
自從母親沒了之后,這只棒槌不再是用來捶打布物的了,儼然成了父親搞教育用的“教鞭”。這么粗的教鞭,沉甸甸的,擱頭上敲一下子,不是起疙瘩就是流血,端的讓人受不了。肩膀一抖,咧個嘴發(fā)出嗚嚀之聲,這二炳子又哭了起來。
嘭地一家伙。父親重重一棒槌敲在了哭者的后背上,令他的身子傾斜著歪倒下去,疼得一只手往后扳住膀子,倆腿一蹬一蹬的,嚎得跟要殺他似的。
“媽的,別哭,止??!”父親用棒槌指著他,猛跺下腳,急聲吼喝道。
可二炳子好像不是個識時務(wù)的俊杰,依然撇個嘴哭不停。使得我父親大惱,上前踩住他的一條腿,使勁往腳踝上面跺。嘭嘭的,一連跺了十來下,每一下看起來都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累得氣喘吁吁的,額頭上冒著大汗。疼得二炳子身軀像豆蟲一樣來回地扭動著,嚎得簡直沒個人聲了。
可我父親動作未停,依然狠狠地跺著,而且老是跺那同一個地方,每抬一下腿時,倆胳膊甩起來,整得身子跟快要飛起來了似的。當(dāng)他停下來后,再一看二炳子的腳踝,腫得老粗,都攆上小腿肚子了,冒起了兩個饅頭一樣的肉疙瘩。
“還哭不啦?”我父親再次用棒槌指住他,拭擦著頭上的汗,咬牙切齒地問道。
“三叔,我......我不哭了!”二炳子劇烈地抽著噎仔,嘴巴一張一張地說道,淚水照舊溢得兇猛。
“你先歇會兒,讓你哥哥先喝,給你做個榜樣,讓你看看啥叫不挑食的好孩子!”說罷,父親將棒槌一拐,指著了我,眼珠子猛地往外一凸,大聲吼叫:“小逼崽子,你喝不喝?”給我嚇得倆腿發(fā)抖起來,猶猶豫豫的,磨磨蹭蹭地端起那盆子綠油油的綠鱔湯,嘴巴抿到盆口邊緣上,就像喝烈酒一樣,憋住氣嘗了一小口。
不曉得有人喝過那種橘紅色的銹水沒有。就是一個鐵桶里的水放了老長時間,上面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橘紅色的銹沫子。綠鱔湯的味道就跟它差不多。就是比較咸,還比較酸,想必沒少放鹽和醋,但還是掩蓋不住那股子濃郁的腥臭味道。
我將那一口綠鱔湯含在嘴里,卻怎么也咽不下去,胃里一陣陣惡心翻涌,但不敢吐出來,怕再招上棒槌,憋得腮幫子鼓梆梆的,眼淚直往外流。
“快點兒給我咽嘍!”父親用棒槌輕輕擊敲著我的天靈蓋,發(fā)出哐哐的悶響。
沒辦法,我只好攥緊拳頭,眼睛一擠,猛然一使勁,咕咚一家伙,把那口綠鱔湯給咽到肚子里面了,然后張開嘴哈了一口氣,扭過頭,指著口腔讓父親看。
只見他慢慢裂嘴開笑了,點了點頭,眼睛竟變得有些濕潤了,喃喃地說好孩子,總算沒有辜負(fù)當(dāng)?shù)囊环姑?。我努力扯動著臉上的肌肉,也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來。支棱個歪嘴,發(fā)出呃呃的聲音,模樣應(yīng)該跟哭著差不多。
父親出去了,離開之前,突然又拎起棒槌,照二炳子的頭上猛敲了一下子。也不曉得是腦袋太硬,還是父親不夠用力。當(dāng)一棒槌落下去之后,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卻不見血迸出來,光聽見二炳子干嚎了。很快,他的腦門上慢慢地冒出了一個青紫色的疙瘩,圓滾滾的,像飽滿的果實一樣掛著,快攆上一只鵝蛋了。
過得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一手上掂了兩只碩大的死老鼠,另一條胳膊兜著一筐子先餾好的饃。他將死老鼠和饃筐子并排放在桌子上。再把二炳子從地上掂起來,往凳子上一撂,喝令他坐好。
要說二炳子這個孩子光知道瞎犟,沒聽我父親的話,身子歪歪斜斜地又滑下去了,惱得我父親將牙咬得咯嘣咯嘣作響,伸手攥住他腦門上的那個大疙瘩,用力一拽,嗤啦一下子,將肉皮撕開了,一股子血柱噴出來。把二炳子給疼得在地上撲棱撲棱地打滾。等他歇了,我父親又過去把他給拖起來,讓他在凳子上坐好。
這下,二炳子才算是老實了。坐得筆筆直直的。
然后,父親指著桌子上的東西對我們說:“兩條選擇,要么啃死老鼠,要么給我用綠鱔湯泡饃吃!”
見那死老鼠,不知道死了多長時間了,四肢直挺挺地翹著,肚皮膨脹得滾圓,快要炸開了似的,嘴巴大張開,露出細(xì)小的牙齒,眼珠子已經(jīng)發(fā)爛了。散發(fā)出特有的那種腐臭味兒。我父親揀起其中一只,用力一捏它的肚子,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給捏爆了,一團(tuán)腸子迸出來,依然跟肚子粘連著,往下耷拉得老長。然后我父親又將它給扔回桌子上,往衣服上擦了擦手,說吃吧,想吃哪個就吃哪個。
唉!我自心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就是宿命,恐怕逃不過去。父親的手里現(xiàn)在沒有拿棒槌了,而是換了一把細(xì)長的尖錐子,虎視眈眈地瞅著我們,弄不好就要扎誰的嘴了。再讓你的嘴刁。
我拿起來一個饅頭掰碎,一塊塊地往綠鱔湯里投著。吃這個,總比吃死老鼠強(qiáng)。
可二炳子卻慢慢伸出手,抓起了那只肚子已經(jīng)爆掉了的死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