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我大堂姐的臉上缺了柿子餅般大的一塊肉,血呲呼啦的,腮骨和牙齦露出來了些。不斷涌出的血水子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將胸襟上染紅了老大一片,還伴著些白色的小碎塊從牙齒上脫落下來,像是嚼爛了啥堅果仁。
原來,今天下午我大堂姐她婆子家的人過來了,給這即將過門的準(zhǔn)媳婦兒捎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在那個時候,糖炒栗子可是好東西啊。也就是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榴蓮吧,挺昂貴的。
在這兒插一通嘴,我長這么大了,還未吃過榴蓮。光見超市里賣,卻貴得讓人沒法摸。老聽說它臭,這倒令我很想嘗嘗這臭的肉質(zhì)水果吃起來是啥味道。心里面一直為它發(fā)癢著,沒停過。每次逛超市,都要去賣榴蓮的展臺那兒逛逛,卻從未舍得買,小兒巴掌恁大的一塊都要七十多。
有次我繞著展臺兜圈子時,偷個機(jī)會從夾縫里撿出來一塊榴蓮渣,給激動得不行,終于能嘗嘗這玩意兒了。正準(zhǔn)備往嘴里塞時,可有個穿工裝的娘們沖過來瞪著我,喝了聲不讓嘗。給我氣得呀,打那以后再也不去那家超市了。這榴蓮一直沒能嘗上,就目前來講,也算是我人生中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了。
話說回來,我倆堂姐瞅見那糖炒栗子,眼珠子都瞪直了,脖子抻得比平時顯得要長,人瘦喉結(jié)凸突,瞅一眼糖炒栗子,就來回蠕動兩下。但畢竟是大閨女了,在婆家人面前還得端著架子,講話的時候要對糖炒栗子充滿不屑。眼皮子一翻,吊個白眼珠,說買這玩意兒干啥,我又不稀得吃。
等我大堂姐婆家的人一走。姐妹兩個箭步?jīng)_到那包糖炒栗子跟前,展開了你搶我奪。始終是被我二堂姐給把包搶過去了,掏出兩顆囫圇的,連皮都不剝,直往嘴里掖。我大堂姐不愿意啦,躺到地上就來回打滾,撲撲騰騰,鬼哭狼叫的。說這是俺婆家人給我捎的,你個二逼憑啥吃啊,你要不還給我,我今天都不活啦。
站起來,披頭散發(fā)的,就拿腦袋往桌子角上碰。我大娘趕緊把她給攔住了,指著我二堂姐,齜牙咧嘴地吼,你個二孬逼,快點(diǎn)兒把栗子給你大姐,不然我拿針把嘴片子給你扎爛。我大娘在教育孩子方面,一向是說到做到,從不失信。就把我二堂姐嚇得趕緊把那包糖炒栗子還給我大堂姐了。
在去靈棚的時候,我大堂姐把那包糖炒栗子捎過去了。翹著二郎腿,抿著蘭花指,坐在棺材跟前,一邊往盆里燒著黃紙,一邊吧唧個嘴巴吃她的香栗子。我二堂姐饞得撐不住,向她索要一個,她都不舍得給。兩個人就賭氣,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誰也不挨著誰。
就在我大堂姐牙縫子里夾著栗仁,細(xì)細(xì)地磨著牙的時候,從靈棚的帳子外面探出一顆人的腦袋。這長得,除了頭發(fā)外,臉上和脖子上也是長得毛茸茸的,像只野猴子。他嗅嗅鼻子,說這味兒真好聞,姑娘,能不能送給一個栗子讓我也吃。我大堂姐十分驕傲和不屑地冷哼一聲,說瞅你那兔孫樣兒吧,想得怪美哩。
那人有些惱了,表情一凜,說你到底給我不給我。我大堂姐說了聲滾,并從地上抓起一把栗子皮扔人家頭上了。那人狠狠罵了聲王八妮兒。突然身子往前一躥,將我大堂姐給撲到,照她臉上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那半包糖炒栗子給搶過去,以極快的速度逃掉了。
聽罷我二堂姐講過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我們俱是憤慨不已。這得是個啥龜孫啊,竟然跟一個大姑娘搶東西吃,還帶著把人家的臉給啃了。
此時,我大堂姐正躺在地上,張著嘴巴咿咿呀呀的,嗓子啞完了,幾乎哭不出來聲兒,淚把地面上浸濕了一大片,身子還有些哆哆嗦嗦的。這臉上給弄真大一個坑,一片血肉模糊的,就算傷口痊愈了,恐怕也得落個容貌盡毀。
可接下來,我二堂姐的話又把我們給驚著了。她說那個搶東西的家伙,光一顆頭是人的腦袋,但身子卻是動物的身子,擁有四條腿,屁股后面還耷拉著一條尾巴,體積十分龐大,就跟一頭耕牛似的。
天哪,這到底是個啥玩意兒,我們誰都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我大娘突然扯著嗓子得破口大罵起來:“都怨這王八孫婆子家的人,沒事兒非得送包糖栗子弄屌啥啦!他娘那逼,這親不給他們成了,閨女不嫁了,散球!”我父親一聽,撇個嘴,吔吔了兩聲,說:“現(xiàn)在你這閨女就是慌著往外嫁,人家也不一定要了,你看那臉都給咬成啥了!”
“滾恁娘了個逼,三愣子!敢跟我放這臭狗屁!”我大娘立馬從地上站起來,嚯嚯騰騰的撲上去,一手啪啪地?fù)佒?,另一手如委蛇般鉆過我父親雙臂左擋又磕的抵御,朝他那個臉上給狠狠擰了一下子。把臉給他擰出來個大青腫。面對我大娘,我父親只會守,不敢攻,氣得呼哧呼哧的,說我往我身上撒哪門子氣,又不是我咬的恁家閨女。
咋個處理我大堂姐臉上的傷口,真成了一件棘手的麻煩事兒。連郎中來了,都束手無策。
正在發(fā)著揪心的愁時,有一個相貌十分出眾的人過來了。但見他性別為男子,可頭上披著垂肩長發(fā),整得還是個中分的,燙著卷猶如波浪。脖頸異常的短,得有多短呢,短到幾乎沒有了??伤藚s高高地抬著下巴,大概是為了向世人盡量展示,自己到底是有脖子的。這樣也給他增添了幾分孤傲。
至于身高,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知道能有一米五不。那時我才六歲,當(dāng)他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我都感覺得自己的個頭都快攆上他耳朵了。
腳上穿著一雙鞋底子特別厚的大頭皮鞋,緊身的黑皮褲,裹得褲襠那兒凸顯出來一大堆。上半身穿著一件紅綠花格褂子,將下擺束在褲腰里,用一條金光閃閃的大寬腰帶緊剎著。
無疑,他這身打扮,在當(dāng)時絕對算得上十分時髦。再看他的面相,嘴巴大大地咧著,跟兩塊老鱉蓋子拼湊起來似的,鼻梁凹里塌陷。臉上上半部分倒是生得濃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其實,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還是在于他的行為。
只見他一手持著一把精致的紙扇,貼在胸前。另一手端著一塊小圓鏡子,跟臉放平在三十公分外。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搖著扇子,走個路一踮一踮的,都是讓腳尖先著地。
站住身子后,他面向大家,逐漸咧開嘴,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嗓門洪亮地問道:“我長得帥不帥。笑得迷人可否?走起路來是不是大步流星,風(fēng)靡一時?”還風(fēng)靡一時,估計他還不能正確理解這個成語的意思,覺得有氣勢就拿來胡亂用了。
沒有一個人說話,人們都在直愣愣地看著他,好像是在瞧著一頭怪物。
最后還是我大娘先說話了。吱聲之前,先來腿上拍個大響炮,震震氣勢,指著那人喝:“你是打哪兒鉆出來的傻屌?”胳膊挪動起來,指向棚口:“快點(diǎn)兒給我滾出去,人擱這兒悲傷得撐不住,沒心情看你在這兒耍逗子!”
那人并不惱怒,將紙扇合起來,往掌上擊打擊打,緩緩踱步過去,指著地上躺著的大堂姐,說恁這閨女還要不要啦。這話問得,好像是在等著人家說一聲不要,然后他就要了似的。
這話我大娘一聽,豹眼倏地圓瞪。搶步過去,從后面一把逮住他的頭發(fā),猛地向后一撕,將他給拽出個趔趄。又指著他罵,你這個二流子,你到底給我滾不滾。
只見那人還是不惱怒,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慢慢地梳起了有些凌亂的長發(fā),耷拉著眼皮子,慢條斯理地說道:“如果還想要你閨女好,請你不要惹我!有啥事兒好生商量著來。”
我大娘還想發(fā)急,卻被我母親扯了下胳膊,嘴巴附在她的耳朵上悄聲說:“看這家伙穿的,怪有錢哩,你想啊,他要沒點(diǎn)本事的話,能混到這個地步么?”
想了想,我大娘覺得也是這個理兒,就問我母親該咋弄。我母親把我父親的煙袋子索要到手,走過去,抽出一根遞給那人,顯得較為客氣地說:“大兄弟,剛才對不住了,因為她家里出了這檔子事兒,心里煩得慌,才會發(fā)這么大脾氣,你別介意中不!”
那人接過香煙,仰起頭望著天,說話依然慢條斯理的:“我這人,從來不介意。”然后把煙放嘴里,倒背起了雙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要說我母親,絕對算得上一個人精,就是命不好,如果能生活在好環(huán)境,給好好培養(yǎng)的話,保準(zhǔn)能成為一個杰出的人才。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明白了那人是啥意思。又向父親索要過來洋火,將那人嘴上叼著的煙給點(diǎn)燃了。
那人這才睜開了眼睛,盯著我母親看了一會兒,搖著頭,頗有些惋惜地說道:“生的是女中豪杰,卻是光好(土話,總是的意思)挨打的窩苦命!”我母親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嘴巴囁嚅不止,低下頭去,淚珠子掉落在地上。
“唉!”那人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又走到我大娘跟前,伸開手,掌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顆雞蛋。他說,瞧瞧是熟的還是生的。我大娘把雞蛋拿過來,掂掂晃晃,語氣十分肯定地說,是生的。
“把雞蛋放回去!”那人又說。我大娘照做。只見那人隨著口中一喝,伸著的那條胳膊抖晃了一下,掌中的雞蛋便轉(zhuǎn)起了圈,轉(zhuǎn)得越來越快。嗖嗖的還帶著風(fēng)兒。
消得有一會兒,那雞蛋慢慢地停止了。那人又讓我大娘把雞蛋拿起來,再看看是生的還是熟的。我大娘一摸那雞蛋就縮回手,齜著牙說真燙得慌。等了一會兒,才拿起雞蛋,剝開皮一看,里面竟然已經(jīng)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