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兒往東去,再徑直行走個兩三公里,就來到一片莊稼地跟前。
有很多人魚貫而涌地往里面直鉆,一席的玉米秸稈被蹚平了,踩出來一條兩米來寬的道路來。
沿著這條道路往里去,大概要經(jīng)過一百米遠,就到了路盡頭。有著老大一幫子人正圍在那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面上俱是帶著驚恐之色。甚至有些小孩子反撲到大人們的懷里,不敢去看,哭吵著要趕緊回家。
我緊隨著父母擠過去一看。只見一具無頭尸正直挺挺地跪在一座長著零星青草的墳前面。
它的肚膛破開了,從里面流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內(nèi)臟。內(nèi)臟都腫大了,腸子發(fā)得跟小孩胳膊一樣粗,纏繞成老大一團,跟一窩膠在一起的粗蛇似的,并已經(jīng)開始腐爛,伴著一灘黑烏烏的水,臭氣熏天。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蒼蠅。
這無頭尸旁邊的地面上放著一顆頭顱,皮肉膨脹,也開始腐爛,眼窩里生滿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濃蛆,不停地蠕動。嘴巴大張著,里面的舌頭發(fā)得肥大,也生滿了蛆,一拱一拱的。當然,這顆頭顱也避免不了地被蒼蠅給侵占了,披著厚厚的一層,烏泱泱的。
過了一會兒,我大娘和她家的倆閨女也趕過來了。倆閨女手里各拎著一大包東西。我母親問她,大嫂,你能看出來這是俺大哥不。我大娘不答話,有些直愣愣的走過去,揮手驅(qū)趕開那顆頭顱上的蒼蠅,彎下腰仔細瞧了瞧,然后扭頭瞧著我母親,哭著點了點頭,說是俺當家的。
于是,她家的兩個閨女就打開包袱,從里面掏出供品擺好,將錫箔捏成的銀子點燃了,坐在一堆土坷垃上,開始哭天搶地的嚎起來。為了討好兩位長得好看的堂姐,我也走過去蹲在她們旁邊,跟著哭喊起了大伯。
平時她們兩個看見我都跟躲瘟神似的。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嫌惡我了。我以為她們失去了父親,應(yīng)該會懂得珍惜別的親情,比如我們之間這種堂姐弟關(guān)系。
我又得寸進尺地往我二堂姐身邊挪了挪,甚至都蹭住她的衣服了。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但并沒有說話,繼續(xù)吊著嗓子哭嚎。說真的,難聽得跟綿羊叫喚似的。我就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從她拎著的那個包里抓了一把紙銀子,扔進火堆里。
就這樣,一直平安無事的,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是打心眼里想跟她們處好關(guān)系。平時連一個能玩的朋友都沒有,我未免感到太孤獨了。
可再一次抓紙銀子時,不小心撓住了我二堂姐的手。結(jié)果,她止住了哭聲,慢慢地扭過腦袋,用猩紅的眼珠子瞪著我,像一頭被驚著了的野獸,呼吸變得愈來愈粗重,嘴唇翻卷著牙往外齜。
突然她一把逮住了我的頭發(fā),使勁往下一摁,一通亂撕亂搖。然后站直身板,揪著頭發(fā)不撒丟,把我給拽起來,轉(zhuǎn)著圈子把我掄得雙腳離地。然后猛然一撒手,將我給扔到地上,再騎到我身上來,兩個巴掌像鞋底子一樣結(jié)實,有韌性,沒命地朝我身上亂拍,嘴里狠狠地罵著,你這個晦氣的災(zāi)星,干嘛想著占我便宜。
還是我母親趕忙跑過來,把她從我身上推了好幾下子才推開了。跟她吵起架來,說你真大個閨女了,打恁弟弟干啥,他才六歲,哪懂得占你便宜啊。我二堂姐說,他沒事賤著挨著我干啥,看見他那個樣子我還不夠惡心得慌呢。說罷,使勁往地上啐了一口。
這把我母親給氣得身上直打顫子,粗魯?shù)匕盐医o扶起來,照我臉上啪啪猛搧了倆耳光,說你賤著挨她干啥,不知道她不通人性額,你爭點兒囊氣能死不。
我灰頭土臉地杵在那里,從嘴角里慢慢流淌出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話說我大伯給跪的這座墳。是一座孤墳。鄰村的一個年輕大姑娘的墳。
這大姑娘死了還沒滿一年。我見過她本人,長得挺漂亮的,也給我打過招呼。也算是目前我活了六年中,唯一主動跟我打招呼的人了吧。
就是我有次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時,她正在修理葡萄架子。我就站住一直瞅她,她就摘了一串葡萄給我,摸著我的小腦袋,笑得十分燦爛地說小弟弟,回家洗干凈了再吃喲。
故而在我印象里,她是一個非常友好的大姐姐??墒?,她的父親卻不是啥好鳥,有次去偷對門鄰居家的娘們,被人家男人給發(fā)現(xiàn)了,糾集了一群人把他給打了出來,并闖到他家里,把他們一家人用的東西砸爛完了。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眾人皆知。
這姑娘嫌丟人得慌,就喝了一瓶農(nóng)藥自殺了。埋她的時候我也跟著去了。她哥用個花棉被把她的尸體裹起來,露出一頭瀑布般的烏黑長發(fā),白皙修長的腳往外耷拉著。連個棺材都沒落得。還記得那一整天我心里特別難受得慌,郁悶不樂,總是想哭。
在我們這兒,年輕人死了是不能進祖墳的。所以她家人就單獨另找了個地方將其給埋起來了。
又過得了一會兒。墳?zāi)怪魅说募覍賮砹恕?/p>
一個中年男子,相貌還挺英俊,就是氣質(zhì)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猥瑣。這是姑娘她爹。他看見我大娘就吵吵,說恁家一個半大老頭子了,死了就死了,跑俺家姑娘墳上干啥,傷風敗俗不。
我大娘在這一片是出了名的潑辣蠻橫,在本鄉(xiāng)四大惡婦里占頭個名額,豈甘示弱,拍著大腿跳起來跟他對罵:“咋不說恁家姑娘發(fā)騷了,把俺男人給勾走了!你個王八孫,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啊,騷得跟個狗一樣,是個母的都想趴人家褲襠里舔....”
那中年男子終于敗下陣來。罵不過我大娘,就開始講軟話。說大嫂,咱誰也別罵了,你看這事兒咋弄吧。我大娘擦了擦嘴角的唾沫星子,喘著大氣,豹眼一瞪,說咋,你還想訛俺。那人連連擺手,說不是,你別誤會,你看看啊,你家男人的尸體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跑俺家姑娘墳上來吧,還在這兒挺個沒頭的身子跪拜著,你不覺得奇怪么,這里面一定有啥蹊蹺。
想了想,我大娘覺得也是,便問,那你覺得是咋回事呢。那人苦笑著說,我哪兒知道咋回事啊,我又不是神仙。
就在這個時候,雙眼已瞎掉,并且開始潰爛流膿的韓四姑,由一人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走過來了。她到我大伯的尸體旁邊就撲通跪下來,連連磕頭不止,說真是罪過,罪過啊。
人們都覺得奇怪,不曉得這瞎老婆子又搞什么名堂。
不得不說,這韓四姑現(xiàn)在看起來,整個人精神差了很多,給人一種風燭殘年的感覺。她站起來后,招著手把我大娘和我父母叫過去,領(lǐng)到一偏僻的地方說話。
原來,就在上次韓四姑給我家攪筷子出事了之后,附在我大伯身上的那個神靈就出不來了。因為當時我大伯肚子里的尸氣被牛撞散之后,就有了呼吸,七竅不斷地進入陽氣,將它給封在體內(nèi)了。
等我大伯死后,他身上的陽氣又化成尸氣。這神靈就可以出來了??伤X得棄掉我大伯的尸身忒可惜,于是就食之腐肉,納之尸氣。迅速把自己培養(yǎng)成了一個肉胚。這肉胚生下來后,會有人類的身子,但面首還是它自己原來的樣子,可以稱呼其為人獸。
講到這兒,我母親打個岔,問道,那這神靈它原來是啥樣子呢。韓四姑笑得有些苦澀和尷尬,說我一個苦老婆子家,能有多大本事,也就會攪個筷子而已,難不成還能請來什么高大上的神靈么,我請來的不過都是動物的仙靈,也就它們稀得貪圖擁有一副人類的模樣。
韓四姑又接著說起來。
這從我大伯身上鉆出來的人獸,本來是一只活了二十八年的老公狗的仙靈,極其忠誠,懂得因果循環(huán),受恩知報。它不想欠下我大伯的,知道我們楊家現(xiàn)在有難,找不到我爺爺?shù)氖w了,就驅(qū)使我大伯的尸體給我們指了條明路,
“也就是說,它幫你們找到了你們爹的尸體咯。”韓四姑下了定論,由于身子骨太虛弱,講完這些話后,感到累得慌,拭擦了一下從眼里溢出來的膿汁,打算回家歇著去。
我父親和我大娘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彎,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我母親卻已經(jīng)聽明白了,十分震驚,嘴巴囁嚅了半天才說道:“四大娘,你可真是啥都知道啊!神了!那您的意思,是說,俺爹鉆到家人大姑娘的墳里去了。”
“很有這個可能,但我也不敢肯定,你們商量商量,把墳挖開看看不就知道咯,哎呀,不行了,我得回家歇著去咯,出來一趟累得我腰酸背痛,還得離不開藥呢!你說恁家的人得有多孬,也不說賠償我醫(yī)藥費,我今天能跟你們說這么多,也算是很對得起人了,可恁家呢,咋對我的!”越說越來氣,惱得韓四姑跺了下三寸小腳,差點兒沒給絆倒。堅決不再逗留,催著作伴的攙扶著自己打道回府。
可她打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卻又站住了,身子有些抖索,緊蹙著眉頭咕噥道:“這到底是個啥東西,竟然帶著這么大的禍害勁!”
那墳?zāi)怪魅说牡哌^來了,問我大娘,韓四姑跟你們說啥了。我大娘嘴快,上去就說:“她說俺爹鉆你家閨女墳里面了!”那人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帶著疑惑說:“恁爹不是才埋了沒幾天么,咋會鉆俺家妮兒的墳里,再說,恁爹恁大一老頭子啦,鉆俺家妮兒墳里面干啥??!”后面的話音一下提高了,又想吵吵了。
我大娘張嘴還想再說啥,卻遭我母親狠狠使了個眼神,同時還扯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這才把口中的話給咽回去了。
他們幾個大人把我大伯的尸體給弄家走了。我大娘買了副棺材,把尸體給裝殮起來,在大街上開設(shè)了靈堂,給我大伯張羅喪事了。目的就是為了把之前隨出去的份子錢給收回來。
晚上,我們一大家子人又聚在靈棚里,商議有關(guān)我爺爺尸體的事情。我母親神秘地壓低了嗓音說,就今天半夜里,咱去把那姑娘的墳給掘開,看看咱爹到底擱里面沒,要是擱里面咱就拉過來,干脆把他跟俺大哥裝一個棺材里埋掉得了,不就能省下一個棺材么,還能瞞住咱爹失蹤的事兒。
我大娘翻瞪著眼問,那要是沒有呢。我母親冷哼出一聲,猛拍了下大腿,說要沒有的話,咱就找韓四姑吵架去。我大娘立馬也在大腿上拍了個響炮,已經(jīng)開始激惱了,說對,到時候看我不把她那個老嘴給撕叉。
正說著時,突然那邊正守著棺材給燒黃紙的二堂姐扯個嗓子嚎了起來,簡直沒個人聲。我們趕緊沖了過去。我大娘一看,不由得喊了聲娘哎,一屁股墩在地上,也跟著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