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邊上有根棒子,我父親搶過來橫在胸前,顫著嗓子問你是干啥的啊,咋老偷死人的東西吃呢。
那家伙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塞滿東西的嘴里嘟嘟囔囔的,恁家的事兒也忒多啦,我來回跑趟地抬轎子,累得慌,不就拿恁家點兒肉吃,有啥可大驚小怪的。
只見他的臉跟用膩子粉糊了厚厚一層再結(jié)凝住似的,白生生的,皮膚有些毛糙,布滿坑洼,腮上打著濃濃的胭脂,圓嘟嘟的嘴巴上涂抹得像是刷了朱漆。
他每逼近一步,我們一家三口就往后挪去,一直退到了靈棚口外的十來米遠(yuǎn)處。那東西行到靈棚口便停住了,面上生出頗為忌憚的表情,好像是不敢出來,嘴里又在嘰咕:這我要冒然出去了,該來的人一看沒有抬轎子的,那不惱得慌么。
突然一陣風(fēng)灌進(jìn)靈棚內(nèi),吹得昏暗的燭光搖曳不止。
一個頭上帶著瓦罐子的人闖進(jìn)去了。正是我大伯。
他站在棺材面前往里瞅了一會兒,搖了搖腦袋,似是不滿意。
那個家伙靠近我大伯,使了一個鞠躬,諂媚地笑著問他走不走。我大伯點了點頭,一側(cè)身,手朝我們?nèi)齻€這邊指過來,說王聽話,你看見那個孩子沒有,曉不曉得是啥來頭。
哦了一聲,王聽話也扭頭朝我們這邊看過來,瞇著眼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后神情茫然地?fù)u了搖頭,說不曉得他是啥來頭,但我可以肯定,他應(yīng)該不是一般人。我大伯說,幸虧你剛才沒往他身上吐痰,不然你就毀了。王聽話作出很害怕的樣子,吐了吐舌頭,說人家又沒惹我,我吐人家干啥。
王聽話掀開供桌后面的破帷布,鉆進(jìn)去了。
過了片刻,帷布再次被掀開,一只黑色的轎子一顛一顛地過來了。被兩個人抬著。走在前面的是王聽話,后面那個人,跟他穿著打扮一模一樣,不過他頭上戴的帽子是綠色的,上面也有三個大字:甄有勁。
我大伯將頭上的瓦罐摘下來,繞過棺材,走到供桌前,對著我爺爺?shù)倪z像跪倒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后將手里的瓦罐狠狠摔地上,破碎成渣了,他大著嗓門喊了聲爹呀,我先走一步了,你快點兒回來吧,孩子們都等著給你下葬呢,往咱祖墳上埋外人的尸體,算咋回事啊。
待我大伯坐上轎子后,由王聽話和甄有勁抬著出了靈棚,向西行去了。等他們走遠(yuǎn)了,我母親慫恿我父親攆上去,看看這倆人要把我大伯抬到哪兒去。
可等我們?nèi)齻€趕過去的時候,那頂轎子早已不見了影蹤。
村西頭有個廟,里面常年供著香火。我母親說要不咱到廟里看看去吧。我父親膽怯了,說半夜三更的去那兒干啥,里面都神靈,咱這冒冒失失的,別再給沖撞了??赡赣H執(zhí)意要進(jìn)去,說大不了給里面的神靈爺爺磕幾個頭,求它們保護(hù)咱們。
進(jìn)得廟屋,一股子燃香味兒直嗆鼻子。只見對門的墻上掛著一大塊兒爛布,上面粘滿了灰塵,畫著幾位仙人的肖像,還是那種彩繪的,但俱是形神兇惡,不是瞪眼珠子就是吹胡子,盡是擺出各種奇姿怪態(tài),在搖擺不定的昏暗燭光照映下,顯得甚是生動,瘆人得慌。
自我一跨入這間廟屋,猛然瞅見眼前的情景,給嚇得差點兒尿褲子,不曉得是不是讓燃香味兒給熏得,頭也開始疼痛起來,眼酸腿軟的,極是不舒服,便催促父母趕緊撤離。父母對著神像恭敬地磕了幾個頭,許下些心愿,這才帶著我出了廟堂。
這時候,天已經(jīng)明了。
剛走進(jìn)靈棚沒多大一會兒,我大娘就哭嚎著跑過來了,聲音尖利得聒耳朵。我母親迎過去,拽住她的胳膊讓其先別哭著,問到底出啥事兒了。
原來是我大伯死了。
其實我大伯在早些天里,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但沒想到這么快就死了,還以為他咋的也能熬上個一年半載的不。
我母親安慰道,甭哭啦,好事兒,該笑才是,這人都傻得不成樣子了,天天不是屙你家廚房里,就是尿你家水壺里,這死了豈不正好么,趁你還年輕著,大不了再改嫁唄,凡是隨便找個人家都比俺這傻大哥強啊。
聽我母親這么一勸導(dǎo),我大娘的哭聲明顯小了很多,再哭幾下就停了,摻著鼻音嗡嗡地說,弟妹,你說得老有道理了,讓我這心里帶勁了不少??赡愦蟾缫钦K懒?,我才不會哭,我樂哈哈還來不及呢,可關(guān)鍵是......說著,她又?jǐn)D出幾顆眼淚,嚶嚶地抽泣起來。
原來,我大伯死得慘哪,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不知啥時候命就沒了,也不知道讓誰給害的,整顆腦袋不見了。血水子汩汩地流了一床,浸透了好幾層被褥,透過床板子,瀝瀝地往床底下淌了一大灘。
一聽這,我父母驚得啞口無言。
過了一會兒,我母親擔(dān)憂地對我父親說,三兒啊,眼下你倆哥哥都死了,接下來會不會輪到你呢。
我父親愣住了,臉上沒了血色,有些發(fā)白的唇片子一顫一顫的,說個話吞吞吐吐:“會哦,我又沒得罪誰!”
當(dāng)我們來到大娘家,探看大伯的遺體時。我母親指著斷頸處說:“瞧這脖子上的口子都不齊整,跟把頭給硬撕下來的似的,大嫂,要不咱報警吧!”
由于我們這村兒太偏僻,離鄉(xiāng)鎮(zhèn)很遠(yuǎn),一般出點兒啥事兒都不報警,那時候連個電話都沒,要去趟子鄉(xiāng)派出所,大概要步行一天。騎個自行車就快多了,可我們?nèi)叶紱]有,借別人的也借不到。只好找到了村長。村長還挺有本事的,到鄰村的大隊里找到一部有線電話,給報了警。
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后,封鎖了現(xiàn)場,并且由法醫(yī)很快給下了斷論:我大伯是給大型野生動物咬斷脖子的,頭顱肯定是讓那動物給叼走了,純屬于意外事故,此案有待追究,再發(fā)現(xiàn)啥情況可以繼續(xù)向派出所反映。
我母親就問警察:那動物咋不把俺大哥的尸體給也叼走呢!那警察回答說可能是那動物不喜歡吃身子,只喜歡啃腦袋吧,就跟有些人一樣,只喜歡吃麻辣魚頭。
然后三個警察就騎著帶側(cè)斗的摩托揚長而去了。
村民對此潦草辦案行為非常不滿,都亂叨咕,說這報不報案有啥區(qū)別,凈他媽瞎折騰了。
轉(zhuǎn)眼到了中午時分,喪葬主持找到我父母,說吉時快到了,抓緊給死者蓋棺吧。
蓋上棺材后,由于上面已沒了我倆伯父,自然就由我父親來摔靈前祭奠燒紙用的瓦盆。這個盆子乃陰陽盆,有的地方也稱呼為喪盆子或者吉祥盆,是死者的鍋。這個儀式很重要。而且摔盆子講究一下子摔破,摔得越碎越好,方便死者攜帶。
在家里,我父親平時嚷嚷得比誰都厲害,可一到臨事兒了就開始犯熊。他不停地拭擦著臉上的汗,偷偷對我母親說自己很緊張,這么多人看著,怕沒將盆子摔碎讓人笑話。我母親狠狠剜了他一眼,抿著嘴片子說,你在家發(fā)急的時候,掂住鐵鍋都給摔崩了,這一個泥燒的瓦盆你有啥摔不壞的,鎮(zhèn)定點兒。
可我父親還是很緊張,連喝了兩大瓢涼水,將肚皮給撐得渾圓,連汗褂子上的紐扣都給崩開了。又對我母親說自己緊張得想放屁。母親怕他到時候在一堆人跟前丟人,讓他趕緊找個旮旯先把屁給屙了去。
移棺的吉時到了。
厚重龐大的棺材由七八個效勞的年輕人給抬著,在一片吆吆喝喝中出了靈棚,到二百米外的時候停下來。就在準(zhǔn)備進(jìn)行摔瓦盆的儀式時。我大娘家的大堂姐卻尖著個嗓子叫喚起來。原來是跟糊紙草的吵起架來。
咋個回事呢!我大堂姐說,這紙草沒給糊夠,該要的錢都給了。糊紙草的叫二蝦米,人長得矮矮的,黑瘦,窄小的眼縫里透著一股精明。撅個脖子紅著臉,理直氣壯地嗷得還要響,紙草我給恁糊夠了,是恁自己沒看好,能怨人家誰啊。
聽罷,我大堂姐冷笑了起來,指了指一圓圈拿著一堆紙草等待出發(fā)的小孩子們,說你說糊夠了,那咋不見轎子呢!
二蝦米氣憤地說,轎子我也給你們糊了,是黑色的,還讓兩個紙人抬著,我給那倆紙人起了名字,一個叫王聽話,一個叫甄有勁。
擠在人堆里的我一聽這話,脊梁上不免有些發(fā)冷,看了看父母他們,皆是一臉的驚愕。我母親走過去,勸我大堂姐罷休,說這可是節(jié)骨眼上,得讓你爺爺走得順當(dāng)點兒,等改天上墳的時候再燒一頂轎子。
終于到了摔瓦盆的時候了。我父親端著瓦盆站在棺材跟前,嘴里嚎啕大哭著,爹呀,你沒福氣啊,死這么早干啥,咋不讓我們多孝順你兩天呢!這是你的家什,黃泉路上捎著它,就不不會挨餓啦。
只見我父親咬緊牙關(guān),汗水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流,叉開倆細(xì)長腿,挺胸收臀的,拿盆子的倆手高高地舉著,閉眼深呼吸。
這摔個瓦盆,架子拿龍捉虎的,逗得旁邊的人一陣亂笑。
這一起哄,令我父親不禁有些慌張起來,一張臉變得紅通通的,腿也開始顫晃起來。突然他眼睛瞪圓,隨著一聲勁喝,將瓦盆用力往下一摜。還以為是猛張飛。卻分寸沒拿捏好,竟將瓦盆給砸到自己的腳面上去了。半截子瓦盆登時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