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是狹長類型的,兩側(cè)各是一排瓦房。中間是條走道,寬度大約是五米多的樣子。而擺下這個桌子塔,幾乎將走道給堵住了。所以當王半仙從高處跳下來,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家的屋頂上。
咣的一聲大響,一些碎瓦渣子順著屋脊往下簌簌滾落。這可是我家新蓋的堂屋,才住了一年多,瓦還是紅色的哩。我母親臉色變得蒼白,嘴唇哆嗦得啥話也講不出。
打開門進屋一看,屋頂上赫然多了一個大窟窿,倒是讓屋子里明亮了不少。地面上一片狼藉,王半仙正倒立著豎在一座立柜上,頭攮進去了,膀子還在外面,身上血拉拉的,一動不動。
見狀,我母親拍著大腿干嚎起來,撕心裂肺。
她太心疼這間屋子,當初為了蓋好它,花掉攢了多年的積蓄,再加上東借西湊的,十分不易。這才住多長時間,不是這兒多出個窟窿,就是那兒多出個窟窿,前幾天剛把墻上的窟窿給補了,泥巴還沒干透,這又該補屋頂了。
說來也奇怪,當王半仙從最上面跳下來后,那些摞起來的桌子馬上恢復了靜止,半點兒都不再搖晃。
爬到立柜上,我父親抱住王半仙的身子往外抽。一開始抽不出來,便咬牙加勁,使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隆鼓,腦門上青筋冒起。
嚯嚓一下子,我父親的個頭突然矮了半截子。原來是將柜頂給踩穿了,兩條腿漏了下去,還給卡上了。
好在同時也把王半仙的身子給拔出來了,卻是沒了腦袋,大量的血水子從斷頸處嘩嘩地往下流,跟傾盆往外倒似的。把我父親給嚇得噌地放了個響屁,抖晃著尿了一大褲子。
然后,我父親用力將沒腦袋的身軀往外一丟,正好掉在了我家的床上,斷頸處挨著了枕頭。枕頭很快就被汩汩外流的血水子給浸透了。氣得我母親跳腳大罵,你往哪兒扔不行,非給扔床上,你個傻龜孫,是不是恁娘往外生你的時候把腦門給你夾了。
“媽了個逼,罵我中,不能帶著俺娘罵!你給我照顧著點兒你那個破嘴啊!”父親惱了,給出警告。
“就罵了咋地,恁娘那個臭包子!”母親正在火頭上,不怕死地挑釁了一句。
“中,你中,我看你是想挨打了,中,給我等住,我楊老三定不負你!”我父親像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得不行,粗暴地搖動身子,將自己的腿一掙一掙的,企圖從立柜上的窟窿里抽出來。
可由于用力過猛,將立柜給帶得歪倒下去。
砰!我父親的腦袋重重地磕到床幫子上了,絆住立柜不再往下歪。立柜上的門咣當開了,一顆人頭從里面骨碌碌地滾了出來,溜到床底下去了。
再看我父親,腦門被床幫子磕得腫起老高,呈黑青色。他人歪咧著嘴巴倒吸涼氣。
又折騰了好幾下子,總算將腿從立柜里給拔出來了,我父親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當,就急著沖過去揮拳打我母親。
而我母親早在手里攥著個搟面杖等著呢!見他這樣,就抿尖嘴巴瞪圓眼,大幅度掄開搟面杖,狠狠一杖子敲在我父親的腦門上。這邊腦門本來就腫得老高,再被她用個硬梆梆的棍子這么一敲,頓時就崩開啦,血花迸濺的。
殺豬一樣的嚎著,我父親捂著腦門子,跌跌晃晃,倒在地上,疼得倆腿一蹬一蹬的。我母親暫時安全了,人一下子變得威凜起來,將搟面杖子往膀子上一扛,指著我父親喝罵:“給你個好人不知道好,非逼我變成孫二娘!”
在旁邊看了半天笑話的兩個大娘,這才開始勸架,合攏不住嘴,牙花子一直吃吃地露著。
可是不管怎么勸,我父親一直趴在地上,就是不肯起來。可能是真的起不來,因為疼得身體一直打擺子。
這種情況逼迫得妯娌三個只好挑起大梁,主事了。
她們打算把王半仙的頭顱給撿回來,畢竟死這么慘,好讓人家能留個全尸。
當掀開床單子,往床底下瞅的那一剎那,半跪在地上的三個妯娌全都怔住了。
只見墻上才補上沒多久的那塊地方,又重現(xiàn)一個大窟窿,甚至比以前那個還大。我母親氣得嚎啕大哭起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二大娘抖著手把那顆腦袋拉出來了,立馬也哭起來,哭得比我母親更厲害,連說不活著了,站起來就要往桌角上撞,幸虧被我大娘趕緊給抱腰攔住了。
王半仙的腦袋不見了。
她們找到這顆是我二伯的。
悲痛之余,還是要處理后事的。
經(jīng)過一番商議,終于由我母親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那就是將我二伯的腦袋和王半仙的身軀縫起來,偽裝成我爺爺?shù)氖w放入棺材里。
先蒙混過關(guān)再說。
由于太過于悲痛,我二大娘決定不參與這項任務(wù)了,領(lǐng)著一幫孩子回家偷著哭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父母和我大娘,還有他們的孩子。我大娘讓她那三個孩子們也回家去了,說這里場面太血腥,恐怕會給他們造成心理陰影。至于我,這兒本來就是我家,還能攆我去哪兒呢。
說干就干,事不宜遲。
關(guān)上門后,我母親翻出針線包。我父親就住二伯的腦袋,我大娘扶住王半仙的無頭尸。三個人咬著牙憋住氣,就開始忙活起來。
經(jīng)過半天的穿針引線,把創(chuàng)口給密密匝匝地縫了一整圈。我母親說試試看看還掉不啦。讓我父親松開那顆腦袋。我大娘則抓住尸體的肩膀用力搖了搖。說還行,腦袋掉不下來了。
他們?nèi)齻€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后慢慢裂開干巴巴的嘴唇笑了起來,比哭還難看。
但接下來還有一個問題令人擔憂。就是我二伯的臉跟我爺爺?shù)哪橀L得并不一樣。到臨葬之前,要給遺體進行口塞銅錢,清水潔面等儀式,那還不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露餡么。
想來想去,還是我母親又給想出來了個法子。
她燒開一壺水,澆在了我二伯的臉上,登時滋滋冒起白煙,本挺俊秀的一張臉給燙得血肉模糊,再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她說天氣這么熱,咱爹的尸體早就腐爛了,這燙爛了跟腐爛了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還沒那種惡臭,估計在棺材里捂一天應(yīng)該就有了,大不了到時候讓我家瞎伢子站旁邊,他身上不正好有那種難聞的腐臭味兒么。
到了夜晚,眾人皆散去之后,我們幾個將拼湊起來的尸首給運到靈棚內(nèi),換上衣服,裝進了棺材里。還往尸體臉上蒙了一張黃紙,用撕開的高粱秸稈卡住。這就叫遮死樣子。
今天晚上輪到我家守靈了。我母親不想守了,說這又不是咱爹的尸體,守不守起啥勁。但我大娘堅決不同意,她說最近這些事兒發(fā)生得越來越邪乎,咱必須要把這具尸體給看緊了,萬一再丟了明天咋弄,明天就要給咱爹下葬了。
沒辦法,只好照常守靈。我母親讓我一人回家去睡,她和父親倆人結(jié)著伴。我央求著說,娘,讓我也留下來吧,我不敢一個人住咱那家里??伤麄兪冀K不依,硬要趕我回家,否則就要開打了。
回到家里,面對一屋子的凌亂不堪,我并沒有什么睡意,但也閑著無事可做。只好干躺在床上,瞪著眼瞅屋頂上的大窟窿,可以看見天上的些許小星星,伸出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慢慢地,就于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半夜里被一泡尿給憋醒后,我起身到院子里給撒了,正抖著小雞雞時,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看見對面不遠處正站著一個人。他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個子特別高,腦袋很大,好像也正在瞅著我。礙于夜色太濃,我瞅不清他的臉,便壯著膽子慢慢地迎了過去。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頭上罩著瓦罐的家伙。
瓦罐是囫圇的,也沒開出倆窟窿把眼睛給露出來。當我們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時,他開始慢慢往后退。我每往前邁一步,他就往后挪一下。根本不打算和我靠近。
一開始,童心未泯的我,覺得這樣挺好玩。等我沒了耐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已跟著他出了我家院子,來到了我大娘的家門前。然后那人就把頭上的瓦罐給摘下來了,原來是我大伯。
這人現(xiàn)在是個傻子,我雖然年紀幼小,但也不屑于和一個傻子玩。懶得再理他,我便轉(zhuǎn)身往回走??晌掖蟛职淹吖拚衷陬^上,攆著我過來了。
當經(jīng)過一條深邃的胡同時,他還攆著我,我惱怒了,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朝他用力扔了過去。
令人稀罕的是,他仿佛是長了眼睛,一伸手便接住了那塊磚頭。我不由得愣住了。我大伯又把瓦罐給摘下來,吐舌頭做個鬼臉,開始慢慢轉(zhuǎn)動腦袋。這個動作看似無聊,可當一個人把腦袋轉(zhuǎn)動個三百六十度時,我再也無法鎮(zhèn)定了,扯著嗓子嗷起來,朝著大街上靈棚的方向跑去。
有啥事兒找爹娘,天塌下來他們也能給撐得住。之所以會這么想,是因為當時我的確還太小。而且還十分孤獨。
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靈棚內(nèi),看見父母倆個正躺在草席上睡得正香,上前去蹲下來,喊醒了他們,說俺大伯在后面攆我嘞。
揉著惺忪的眼睛,母親冷不丁地朝我臉上扇了一巴掌,說你不擱家好好睡,瞎跑出來干啥。父親忽地一彈而起,大喝一嗓子快起來。嚇得母親一個激靈,趕緊站起來將我摟在懷里,問咋啦,干嘛一驚一乍的。
“你看那是啥?”父親朝前面一指,聲音都變了。
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只見有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家伙正彎著腰站在供桌前偷東西吃。他慢慢地扭過頭,盯著我們看了良久,突然嘻嘻一笑。我看到他戴著個紅帽子,上面有三個白字:王聽話。
“王聽話”這三個字是王福德教我認識的,故而我在未上學之前就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