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要假裝死人其實很不容易,胸腹不能有明顯的起伏,無論痛癢都不能動彈,臉色要灰敗干瘦,沒有血色。但是今天我什么都沒干,只是直挺挺的躺在這里,像是睡著了一樣。郭孝子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他的心思不在我這里。
他跪在床邊燒了兩張紙,一個勁的嘟囔著:“人吶,就應(yīng)該活到一百歲再死。把世上好看的都看了,好玩的都玩了,好吃的都吃了。那時候一蹬腿,心里面才沒有遺憾呢。”
我聽著這些傻話,心里面想笑,咬著牙強行忍住了。
郭孝子又說:“這世上哪有公平啊?有的人子孫滿堂,有的人就偏偏沒有孩子。有的人活一百歲,有的人活十歲。哎,今天說公平,明天說公平。要我說,先把陽壽公平一下,這才是大事呢。”
如果不是要裝死人,我現(xiàn)在就跳起來哈哈大笑了。
崔師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咱們早點出殯吧,忙完了我還得回老家呢。”
郭孝子點了點頭,問崔師傅:“你是他的什么人???”
崔師傅愣了一下,含含糊糊的說:“我是他老叔。”
郭孝子點了點頭,又問:“那你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嗎?能不能給我寫一下?”
這時候我是瞇著眼的,一直在偷看他們兩個。我看見崔師傅聽見生辰八字的時候,身體頓時僵了一下。
在世俗人眼里面,身份證銀行卡是最重要的東西,被人偷走了有可能損失錢財。但是在道士的眼中,生辰八字才是最重要的。這東西一旦落入到壞人手里面,對方就可以施法害人了。崔師傅是道門中的弟子,又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聽見有人要我的生辰八字,第一反應(yīng)就是警惕。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了,馬上就笑瞇瞇地說:“知道,知道,我馬上寫給你。”
我心中暗罵:“寫我的生辰八字你就這么痛快,如果換成你的,不知道有多少借口推脫呢。”
崔師傅寫好了我的生辰八字,交給了郭孝子,然后很好奇的問:“你要這個干什么?”
郭孝子把生辰八字揣在懷里,嘟囔著說:“我一個做兒子的,要摔盆打幡了,還不知道自己老子的生辰八字,說得過去嗎?”
崔師傅也知道他這話是假的。不過沒有和他爭論,只是點了點頭。
郭孝子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干這個有個規(guī)矩。除了一百塊錢辛苦費,還要半斤糧食。”他從懷里面拿出來那只布袋,補充了一句:“要靈前上供的糧食。”
按照我們這的風俗,出殯之前,在靈床旁邊要有一張桌子,桌上必然放著幾碗滿滿的糧食,寓意是來生不愁吃的,不會餓肚子。崔師傅是道士,見慣了喪事上各種儀式,所以也幫我準備了幾碗。只不過這碗里面裝的不是大米,而是小米。
崔師傅在我身上摸了摸,把最后的一百塊掏出來,看也不看就塞在了郭孝子手里面。然后坐在椅子上揮了揮手:“你想怎么做,就請便吧。”
郭孝子道了一聲謝,直接把那張生辰八字塞進嘴里面吃了下去。他捧著那米碗,開始繞著我的床鋪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嘴里面一邊念叨著:“柴天,某年某月某時,生于某地……今有孝子郭某某,為父送葬……”
開始的時候,我聽他念得不倫不類,想要笑出聲來。但是隨著他轉(zhuǎn)圈越來越快,我漸漸地感覺到不對勁了。我覺得自己的魂魄像是被困在了那只碗里面一樣。周圍的小米無邊無際,像是一片大海,我就在這大海中起起伏伏。
那些小米越來越大,最后變得像是一塊塊巨石。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不是小米變大了,而是我變小了。我變成了碗中的一只螞蟻。隨著郭孝子的走動,跟著那些小米,上下顛簸,來回翻滾。
這時候,我再也不能平心靜氣的裝死了。我想要從床上跳起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
我心里面一涼:“完了,完了,郭孝子果然會邪術(shù)。”
我嘗試著掙扎了兩下,要從這只碗里面逃出去。但是我試了試就放棄了。我現(xiàn)在的情況,像是在大地震中爬高山一樣。沒有人能做到。
我逆來順受,在小米中隨波逐流,所求的,不過是不要被米粒砸到罷了。實際上,我的魂魄無形無質(zhì),即使被小米砸到也不覺得疼痛。但是那種龐然大物,鋪天蓋地涌過來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
過了一會,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粒小米。確切的說,我變成了很多粒小米,我的魂魄被分成很多份,附著在米粒上面。
終于,我聽見崔師傅笑了笑:“小兄弟,你還要轉(zhuǎn)多久?我的頭都被你轉(zhuǎn)暈了。”
郭孝子帶著哭腔說:“好了,這就好了。”他把米分成兩半,一半塞進了我的嘴里面,另一半放進了自己布袋里面。
現(xiàn)在我大概算是徹底的死了。因為我的魂魄已經(jīng)脫離了肉身。
崔師傅自始至終,都不動聲色,任由郭孝子胡作非為。郭孝子把布口袋收好之后,擦了擦眼睛里面的淚,又抹了抹頭上的汗,沖崔師傅說:“老叔,咱們?nèi)コ鰵洶伞?rdquo;
崔師傅點了點頭:“就等著你呢。”他找來一張破席子,把我的身體卷在里面,用麻繩捆住了。這過程中,他不可能察覺不到我身體的異樣,但是他就是不說話。
郭孝子奇怪的看著崔師傅:“怎么不用棺材?”
崔師傅笑了笑:“人都死了,還做那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不是白花錢嗎?用席子好,省錢,爛得快,早點做了地里面的肥料,才能長這么好的莊稼啊。”他指了指郭孝子懷里的布袋:“說不定,你身上的小米,就是被這肥料催熟的,說不定,就有死人的魂魄沾在上面呢。”
郭孝子的臉色頓時變了。他愣了幾秒鐘,然后干笑了一聲,把我背了起來。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捏著紙錢,向外面走了。
我本不是沐城人,這里沒有我的祖墳。實際上,我們今天晚上根本沒有準備埋葬我。好在崔師傅隨機應(yīng)變,胡亂把郭孝子領(lǐng)到了城外,隨便找了一塊農(nóng)田,把鐵鍬扔給郭孝子:“就在這里挖吧。挖一個淺坑就行。”
郭孝子答應(yīng)了一聲,就在地上挖坑。時間不長,就把我的肉身埋在里面了。我一陣著急,這算什么?我被活埋了嗎?我還不想死呢。
一鐵鍬一鐵鍬的土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周圍都暗下來了。
我聽見郭孝子在墳前哭了一會,然后遠遠地走了。周圍越來越安靜,最后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一陣輕輕地吟唱:“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這聲音把我叫醒了。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輕飄飄的,虛立在空中。而崔師傅正蹲在地上,用一只陶罐,反復(fù)的清洗一把小米。
我的肉身已經(jīng)被他從土里面挖出來了,張著嘴,瞪著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估計他手里的小米,是從我嘴里面摳出來的。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惱火還是悲哀,輕輕叫了一聲:“崔師傅,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師傅的吟唱頓時止住了,他一回頭看見我,臉上露出喜悅來:“你活過來了?哎呦,柴天,你可不知道,今晚上把我累壞了。為了把你的魂魄從小米中取出來,忙了一晚上。”
他抓住我的手腕:“走吧,走吧。我?guī)氵€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