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的風刮得很兇,呼天搶地,整個屋子像是都要被掀翻了。前一陣子也沒在意,只知道外面風大的時候屋里就不斷地有風涌進來,打著旋兒,人就像待在曠野的風口上,赤裸裸的冷。當時想到大概是墻太薄,墻縫兒不嚴實,在漏風。從何富貴過來看到了屋頂透風的那個窟窿起,一旦有風刮起,何滿堂就一遍遍地直瞅那個地方,恍惚中風就像亂糟糟交頸迭股的蛇從外面鉆進來,嗖嗖的,在屋里翻轉(zhuǎn)打旋兒,然后撲在人身上攪來纏去,撕皮裂肉的寒冷。
天亮的時候風停了,天湛藍,空氣里彌散著一股土腥氣息。何滿堂圍著屋子轉(zhuǎn)著,想看一看從那兒爬上屋頂才更容易些,計劃著早些修一下房子,也好把那個窟窿給堵了。抬頭朝村子的方向望了望,隱約看到村子里像有股煙霧盤旋著直往天上鉆,烏蒙蒙一陣接著一陣,同時還有淡淡的焦糊味兒飄過來。抽動著鼻翼聞了聞,何滿堂突然想到村子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朝著村子奔去。剛進村就聽人說是支書的女人昨夜里死了,得的是急癥候,根本來不及搶救。還聽說這時候何富貴像是得了癲癥,哭著喊著一個勁地燒紙錢,天還沒亮就買了一排車的燒紙,瘋瘋癲癲可著勁地在院子里燒著呢。
何滿堂進了院子,果然見富貴蓬頭垢面的正在燒著紙錢,半瞇著眼睛,邊用木棍搗騰著呼呼亂竄的紙灰,邊嗚嗚干嚎著。見何滿堂進了院子,何富貴就拖著哭腔說,滿堂哥呀,你說玉芳她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扔下我以后怎么辦呢?嗚嗚……
何滿堂鼻子一酸,差點落下眼淚來,忙拍了拍何富貴的肩頭,安慰道,富貴弟你可要想開了,這人呀,生死由天,去了就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去吧,留都留不住,誰都脫不了那一天啊,只是個早晚的事,可活著的還要好好活著,你可要往開了想呀富貴弟。說著說著,何滿堂自己眼里也是淚水涔涔了。
富貴的兒子根生在縣城工作,一大早就把電話打過去了,這時候還沒有趕回來。何滿堂就在想,根生這會子會是個啥樣子呢?接到電話后還不一下子癱倒了,活生生的娘說沒就沒了,還不是個頂頭霹靂,不垮了才怪呢,真叫人受不了。院子里的人不多,只有幾個村干部出出進進著。富貴老婆玉芳的尸身停放在外屋的客廳里,直挺挺的,用整塊白布蒙了。何滿堂走進去,突然念想起富貴這么多年對自己的好,一件件,一幕幕,心里潮汐般翻涌著。他快步走進屋里,來到玉芳的靈床前,二話沒說,咕咚一聲雙膝跪地,深躬了腰,咚咚連著磕了幾個響頭。富貴看見了,忙扔了燒紙的火棍,疾步走進來,抄起何滿堂的胳膊就往上拉,嘴里說著,哥呀,俺的親哥哥,你可不要這樣,你是長兄,這頭可磕不得呀!
何滿堂眼淚流了下來,邊往上起著邊帶著哭腔說,富貴呀,俺這一輩子受了你多少恩德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要說你是再生父母倒是有些折你,可你給俺的那些好處也太多了,比父母給俺的也少不到哪里去呀!
陸續(xù)有人過來了,左右鄰舍,親朋好友,院子里站滿了好多人。村會計王嚴實忙前忙后張羅著,安排著操辦喪事的一些事宜,張五你去買三十丈白布、茂相你去趕集買菜、何承恩你去磚場拉磚……不愧是村里的管家,事情安排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何滿堂湊過來,對王嚴實說,嚴實老弟,我也沒什么能耐了,你看我?guī)讉€人去掘坑砌墳合適不?
王嚴實說,早就數(shù)算著你了,這事你干最合適。這樣吧,你去找?guī)讉€石匠,跟著半仙去砌墳子吧。接著又囑咐道,可要緊趕著點,別耽誤了事兒,午后下葬,是三點。
何滿堂轉(zhuǎn)身出了院子,把村里的泥瓦匠挨個在心里過了一遍,從里面選出了三個手藝最強的,然后徑直就挨個去喊了。最先叫的兩個都答應得非常爽快,可找到葛三順時就不一樣了,葛三順把臉一沉,說,誰愿意去誰去,我可不去拍那個馬屁。何滿堂不再說什么,扭頭走了,心里堵得慌,怎么會那樣想呢?不看活人的臉還不看死人的面,做點積德的事有什么呢?唉,這人呢,真是千人千心萬人萬面。沒法子,又就近找了個半拉子新手,反正也得有個打下手的,加自己四個人就足夠了。人都喊齊了,何滿堂又順路去了一趟大兒子金柱家,在門外喊出金柱,告訴他今天把手頭上的事先放一放,到富貴家去搭搭手,也好圓個人場。金柱嚼著滿口的飯,沒有搭腔,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墓地早就選好了,是村東的一塊平洼地,后面一道矮嶺環(huán)著,前面是一條小河,雖說嶺不高,河也只在汛季才有水,可總歸也算得上是塊依山傍水的好地茬了。幾個人帶了工具家什,跟了王半仙過來。王半仙顛來倒去的嘮叨著,幾個人都不愿搭理他,把他晾在一旁,四個人商量了一下,各自分工動手了。何滿堂又囑咐說,這種事要實打?qū)嵉母?,手藝要往最好里使,畢竟死了的人沒法再張口求咱們什么了,一個人這最后的一件事一定要給人家辦好。幾個人都點著頭,嘴里不迭聲地應著。
活干得很順利,料也運得及時,一鼓作氣干完的時候天還未晌。幾個人東歪西倒地坐下來,很懶散地抽著煙,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這生死的事。何滿堂不說話,聽著聽著就有些傷感,眼里面有一層薄薄的淚在晃悠。遠遠看見一個人從村里走過來,在何滿堂迷離的淚光里晃動著,走近了,何滿堂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王嚴實。王嚴實看了看墳壙子,朝著何滿堂點了點頭,嘴里念叨著,活干得好,干得好……從兜里抹出一盒香煙,挨個散了,又接著說,中午飯都到書記家吃,吃完了下午圓墳的活還得靠大伙干呢。
幾個人跟在王嚴實后面,松松垮垮地走著。不等進院子,就聽到屋里吵吵嚷嚷著,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娘本來好好的,突然就不明不白的死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就是要查個明白……一聽就知道是富貴的兒子根生在叫喚著,何滿堂心里有些堵得慌,突然覺得這孩子想得也太偏了,這活蹦亂跳的人不就是一口氣頂著嗎?稍有閃失,一口氣上不來不就完事了嗎?人的命就是一棵燈草,本來通明地亮著,一陣風刮過來還不就吹滅了。道理很簡單,怎么這孩子還要傻折騰呢?也可能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心里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吧。
何滿堂跟在王嚴實身后擠過圍著的人群進了屋里,死了的人還挺挺躺在那兒,東邊的里屋根生還在大喊大叫著,聲音沙啞得像塞進了一把沙子。何滿堂覺得自己應該進去勸勸根生,讓他往開里想,不要往牛角尖里鉆,也好讓死了的人得一份安生??蛇€不等何滿堂近前,一直蹲在地上的何富貴霍地站了起來,掄起巴掌就打了過去,幾下子就把根生打倒了,打懵了。富貴好像覺得還不解氣,又走過去,閉起眼,照著兒子就是一陣亂踹。等大家回過神來,都湊上來拉富貴時,他兒子根生已經(jīng)渾身抽搐,暈了過去。
何滿堂心窩里像倒進了一盆滾燙的熱水,煎心地難受,他覺得胸膛里很憋悶,也不想再在那兒吃什么飯了,擠出屋子,走出了富貴家的大門。走在大街上,何滿堂心里稍微平靜了一些,他就想,如果自己的兒子跟自己犟牛、頂撞,自己會忍心揚起巴掌打下去嗎?會抬起腳去猛踢嗎?何滿堂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從來沒那樣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