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往后趔了趔身子,閃出一條縫,何滿堂從中間走了過去。一看才知道,大伙指指點點津津樂道的無非是幾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子,箱子外面裹著一條條扎實的箍兒,像橫七豎八的褲腰帶。還沒看清是啥玩意兒,兒子金柱從屋里走了出來,滿臉喜色,說,爹你來了,看看給你孫子買的家用電器吧,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噢,還有一輛木蘭摩托車呢,過幾天媳婦就騎來啦!
何滿堂彎下腰一樣樣仔細看著,圍著箱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還不住聲地念念叨叨著,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臉上也有了幾分喜色,點著頭感嘆著,是想不到,做夢都想不到呢,到了我孫子這兒真的就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了,不簡單,不簡單啊。說話的當兒,從屋里走出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白白胖胖,滿臉掛著笑,熱情招呼道,是大叔吧,快屋里坐吧!
金柱趕忙介紹說,爹,這是貴峰他丈人。說完了又覺得不妥,趕忙更正說,噢,噢,是岳父,是岳父。說完兩個人一塊哈哈大笑起來。
大兒家何滿堂以前常來,尤其是農(nóng)忙季節(jié)來得最多。來了就在院子或者外屋里搭手干些雜活,很少進里屋的客廳,更不用說像模像樣坐到里面抽煙喝茶了。屋里面的布置很氣派,還有高檔的沙發(fā),精致的茶具,這些都與何滿堂有著很遠的距離,在何滿堂的印象里,連過去的地主老財都沒用過。一進屋何滿堂就覺得兩眼發(fā)花,有些拘謹,無所適從地四下打量著。貴峰的丈人很客套地把何滿堂讓到正座的沙發(fā)上坐下,何滿堂覺得渾身都不自在,端著架子,挺著腰板,別別扭扭不敢坐踏實了。
親家倆說著孩子們的婚事,何滿堂也不便插話,只有聽的份兒。聽著聽著心里就跟著喜不自禁起來,臉上有了笑意。孫子要結(jié)婚了,要成家生子了,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有重孫了,自己就當老爺爺了,就是名副其實的四世同堂啦!嗨,人活一輩子還圖個啥?足了,足了。想到這兒何滿堂坐不住了,站起來,招呼一聲就到了院子里,找來燒水的鐵壺,噼噼啪啪劈柴燒起水來。金柱出來埋怨道,有電壺呢,早就不用那個燒了。何滿堂頭也不抬,繼續(xù)忙活著,嘴里說,來的是貴客,用柴火燒水泡出的茶味道好,你忙你的去吧。
到了酒宴開始的時候,何滿堂沒有坐到桌上去。親家出來招呼過一次,可何滿堂推脫說忙著呢,就一直沒有過去。其實何滿堂心里有數(shù),桌上已經(jīng)坐滿了,甚至有些擠了。臨近正晌的時候,又呼啦啦來了一大幫人,有支書富貴、村長馬彪、村會計王嚴實、赤腳醫(yī)生杜大成……這一點都不奇怪,在村子里是墨守成規(guī)的事,不管誰家打墻蓋屋,紅白喜事,只要有宴請就少不了這幫子人。他們可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到誰家就是給誰面子,就是往誰家臉上增光添彩。再說了,他們個個手里把握著一份權(quán)力,雖然輕重不一,但漏了哪個都不行,關(guān)鍵時刻就給你點顏色看看。何滿堂瞅著壺里咕嘟咕嘟的開水,就想起了自己的親家,也就是前任支書秦達川留下的一段趣話。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是個秋末冬初的日子,河東秦維友家的兒子那天定親,中午自然要宴請招待。那個時節(jié)的人都閑得發(fā)慌,一堆堆蹲在街頭巷尾,閑談闊論,話傳得自然就比風刮得都快。秦達川很早就知道秦維友兒子定親的事了,一個上午都沒出門,穿戴齊整,就等著秦維友來請去陪客人??傻搅苏绲臅r候也不見人來招呼,就裝作無事一般溜溜達達到了秦維友家門外。見人家大門緊閉著,秦達川就邁著方步,來來回回走著,走幾步狠狠咳嗽一聲。果然,走了沒幾個來回,秦維友就灰溜溜地從門縫里閃了出來,委瑣著說,叔,你看今天來得都是女客,也沒去請你。秦達川很大度地說,沒事,女客我怎么好陪呢,不方便。說完了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沉吟了片刻,接著說,這樣吧,我回去,正好你嬸子在家閑著呢,讓她來陪陪吧。偏偏秦維友又是個木訥的人,就支支吾吾地說,叔,你看這飯都快吃完了,等下次吧。氣得支書轉(zhuǎn)身背起手就走了。到后來可苦了秦維友的兒子了,去鄉(xiāng)里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愣是不順利,不是缺這就是少那,足足跑了十幾趟才辦利索。
早就聽說貴峰的丈人是縣里哪個廠子的科長,見多識廣,是個經(jīng)風雨見世面的人,酒桌上自然就有一套??磥硪稽c都不虛傳,開場不多一會兒,屋里就漸漸熱鬧起來了,交杯換盞,你推我讓,嬉鬧嘈雜隨著暖烘烘的酒氣一股勁地往外涌。金柱紅著臉走出來,招呼道,你看爹你,你就別在那兒發(fā)呆了,快去外屋揀些好的蘋果,裝幾個大箱子,客人走的時候好給人家?guī)稀?/p>
何滿堂坐在那兒一氣揀了六箱蘋果,用膠帶封了口,一箱箱搬到院子的陽臺上。這時候,酒也喝到了高潮,一個個都扯開了嗓子,拉聲撇調(diào)叫嚷著,喧賓奪主,一片嘈雜。何滿堂被吵得心煩氣躁,胃里面不住地翻涌,直想吐。他哈腰將箱子順墻碼齊了,轉(zhuǎn)身朝屋里望了幾眼,然后悄悄走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邊往炕上爬邊跟老伴說,貴峰定親了,開春就娶媳婦。說完倒頭便睡了,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勻緩的呼嚕聲。
一直到日落的時候,何王氏才把老頭子叫醒。屋里沒開燈,昏暗一片,何滿堂迷迷瞪瞪坐起來,用勁眨巴了幾下眼睛,才看清是金柱家媳婦杜鵑倚在門框上,手里提著個黑糊糊的袋子。嘴里說著,中午也顧不上你,飯沒吃你就走了,讓親家數(shù)落了一頓,弄得臉面上過不去,像是我們不孝順。這不,金柱打發(fā)我送些飯菜過來。
何王氏趕緊把袋子接了過來,嘴里念叨著說,聽說貴峰定親了,還是個吃國家飯的工人,這可打著燈籠都難尋喲,貴峰這孩子可真有福氣,有福氣?。?/p>
杜鵑嘆口氣,說,好是好,可人家門檻高,條件也高,要想把媳婦娶到家門是要花大價錢的,這不,今天置辦的那幾樣就花去了近兩萬塊,這以后的花銷還大著呢!
何滿堂接話說,花就花唄,就這么一份子,又便宜不了別人,早晚還不全是他的。
杜鵑說,爹你說的倒輕巧,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還要置辦家具,添置衣服行頭,噢,最大的開項是買樓,要十幾萬呢!這不嚇煞個人!
何王氏在一邊嘖嘖道,買個房子要那么多錢呢?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誰說不是來,愁死個人了。杜鵑一邊說一邊摸摸索索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小卷東西遞給了公公,說,怕你累著,這不,二弟寄來的錢我替你去支了,這幾天忙里忙外的,也沒顧得上給你送過來,怕你們惦記著呢。
接過來,何滿堂顫顫巍巍把錢展開,用手指捻了幾下,看到疊在一起的僅僅是兩張百元的票子。何滿堂伸著胳膊僵在了那里,嘴大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杜鵑拉長了臉,眼睛盯著墻角一只正在刨土的公雞說,金柱說了,那三百元先替你們保管著,放在你們手里沒得準,說不定就便宜了哪家。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兩個老人有時候就是偏心眼,就是一碗水端不平,厚一家薄一家的,手心手掌可都是肉呢!說完扭頭就走了,隨手哐啷一聲把門帶上,屋里瞬間黑得透不過氣來。
何滿堂看了幾眼倒在碟子里的幾條油炸黃鱔,不大一會兒工夫,全身就開始瑟瑟抖了起來。
冬日的陽光很吝嗇,懶懶散散投下來,不等著地便被寒風吹散了,凍透了,也只有在避風朝陽的墻根下才能勉強積攢一些暖意。于是,穿著邋遢臃腫的老人們一撥撥聚到墻根來,倚墻而立,或者干脆在屁股下面墊塊磚頭瓦棱什么的坐下來,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說話間,一縷縷一團團藍白的煙霧裹著咳嗽聲騰空而起。
昨夜里沒睡好,何滿堂起得晚了些,過來的時候墻根已經(jīng)坐滿了人,他抄著手,右肩倚著墻角站在那兒。早來的人們各自抽煙說話,并不搭理他,只是偶爾有人抬起頭來瞄他一眼,眼神也是怪怪的。何滿堂覺得像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渾身不自在起來,挨張臉看著,不經(jīng)意與哪雙眼睛對視了,人家就迅速地移開視線,一副茫然散淡的樣子。何滿堂心里納悶著,向老鄰居馬大成身邊靠了靠,借口搭訕道,大叔,我忘記帶火了,借我火用一用。馬大成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人了,早年做過村里的治保主任,為人耿直,說話也爽快,他盯著何滿堂伸過的手看了一陣,半天都沒回應(yīng)。何滿堂覺得那眼神硬拉拉有些灼燙,心里覺得不是個滋味,臉面上就有些下不來,問馬大成,叔,今天這是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