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過來,說:“挖到了……挖到了……挖到蓋在上頭的石板了,你把四下的土再開闊一下,輕易就掀開了。”
爺爺把周邊的土清理了一下,又沿著洞壁挖了一陣,果然就露出了石板的邊沿。
他把鐵鍬伸進去,用勁往上一掀,隨著噗一聲微弱悶響,一股淡淡的霧氣蒸騰而起。
奶奶唏噓一聲,往后倒退了一步,隨喊道:“老頭子,別動……別動……先別動!”
爺爺停下來,扭著脖子問奶奶:“咋了?”
奶奶變戲法一般,從褲腰里摸出了一沓紙錢,蹲下身,點燃了,嘴中念叨著:“孫兒呀,你要是還在,可別怪罪我們驚動你,給你錢,安安生生呆在里頭,可別出來禍害人啊……”
燒完紙前,奶奶站起來,對著爺爺說:“別用鐵鍬了,你下去,用手把石板抱起來,別驚動了小東西。”
我覺得奶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多余的,里面的尸首早就被老狼給偷走了,哪還有啥東西呀。
然后,當爺爺深彎下腰,雙手吃力地把石板挪開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卻出現(xiàn)了——
一條一米多長的花斑蛇探出頭來,朝著四下打量著,兩只豆粒大小的眼睛射出瘆人的寒光,吱吱地吐著血紅的信子。
奶奶啊喲驚叫一聲,僵住了。
倒是爺爺膽子大,他隨手抄起地上的鐵鍬,高高掄了起來,看上去是打算要了那蛇的命。
我卻淡定的很,因為之前常年住在山上,蛇蟲之類的東西見多了,就連難得一見的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五步蛇、烙鐵頭蛇我都見過,去年秋天摘果子的時候,我還碰見過一條十幾米長的金色太攀蛇,區(qū)區(qū)一條花斑蛇算什么,就算拿在手中玩一玩,也不在話下。
剛想彎腰去捉,卻覺得不合適,那樣更會引起奶奶的懷疑,一個七八歲的平常孩子,誰有那么大的膽量?便停了下來,還裝出一副畏懼的樣子,往后縮著身子。
“住手……住手……你這個死老頭子……不要傷著它。”回過神來的奶奶大聲制止道。
“熊娘們兒,你咋呼個屁!一條蛇留它干嗎?”爺爺放下了鐵鍬,可他不是聽了奶奶的話,想放過那條蛇,而是改變了殺戮的方式,他把鐵鍬提在手中,利刃對準了花斑蛇的七寸處。
就在爺爺發(fā)力鏟下去的時候,那蛇卻蹭地逃脫了,一眨眼的工夫,躥得無影無蹤。
奶奶撲通跪下來,連連磕頭,嘴里嘰嘰咕咕念叨個不停。
“我看你也快成半仙了。”爺爺瞅一眼奶奶,用鐵鍬把石板鉤了出來,這才看到,在石板下面的西邊角落里,有一個碗口粗細的洞口,黑漆漆的,看上去很深,不知道通到哪兒去了。
我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兒不安的,擔心里面真的存有尸骨,那樣一來,就算是我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給人家做兒子、當孫子的可能性就成了泡影。
當我往前一步,往土坑里看時,里面并不見尸骨,卻有一張完整的蛇蛻,看上去是那蛇剛剛褪下來的一張皮。
爺爺朝著奶奶喊一聲:“你起來,甭裝神弄鬼了,你過來看看,里面哪有人身上的物件!”
奶奶站起來,走到土坑邊,朝著里面看一眼,臉唰地黃了,她喃喃道:“作死呀,作死呀,一定是驚動哪位大仙了。”說完,閉目禱告起來。
爺爺卻不以為然,說:“哪有啥大仙,是那蛇拿這里當了窩,你看看……看看這邊的洞,肯定連著另一個出口。”
奶奶再次跪了下來,撅起屁股磕著頭。
爺爺不再理她,掄起了鐵鍬,朝著洞口的位置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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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了不足半米遠,那洞口陡然朝下轉了個彎,成了個直上直下的筒子。
我俯身往里面一瞅,竟然黑黝黝的深不見底,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還隱隱從里面冒著絲絲縷縷的潮濕寒氣。
奶奶沒敢近前,遠遠一瞅,便慌了神,朝著爺爺喊:“死老頭子,快填坑……快填坑……再不填坑就出妖精了……”
爺爺笑著說:“瞧瞧你那個熊模樣吧,在你眼里,全成妖精了。”說完,就用鐵鍬刨土埋了起來。
“爺爺,你等一等。”我喊了一聲。
爺爺一愣,問我:“小東西,怎么了?”
我咧嘴一笑,說:“爺爺,把那蛇皮拿出來吧。”
爺爺問:“你要它干嘛?”
我說:“看上去挺好玩的,埋在里頭白白糟蹋了。”
奶奶嫌棄道:“有啥好玩的,怪瘆人的,埋掉……埋掉……”
我說:“奶奶,我聽師傅說過,那是一味中藥,能治病呢。”
爺爺打量我一眼,問:“怎么,你還懂得中藥?”
我撒謊說:“懂不了多少,也就一點點皮毛,只是前幾年跟著師傅去山里采過幾回藥。”
奶奶問我:“那你說,這蛇衣它能治啥???”
“聽師傅說,蛇皮的用處可大著呢,能夠祛風定驚,解毒止癢,能醫(yī)治驚風癲癇,喉痹喉風,還有口瘡啥的。”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覺得驚訝,我哪懂得這個呀,分明是有人在借我的嘴說話。
實話說,我想把蛇皮留下來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它能治病,只是看到了土坑下方連接著的深洞之后,就覺得這里面定有玄機,又聯(lián)想到花斑蛇的一番詭異行蹤,就覺得或許這蛇有些來頭,說不定是神明對我的某種點化。
但具體是啥,我也說不清。
爺爺彎腰取出蛇蛻,卻沒有直接交給我,而是放到了堤堰的一塊石板上,然后返身回來,繼續(xù)往坑里填著土。
見我走過去,爺爺說:“柴達木,你先不要動它,用陽光曬一曬,也好除去上面的陰氣。”
這名字我很陌生,聽上去有些別扭,但我還是乖順地返身走了回來。
奶奶只是遠遠瞅著空空的蛇皮發(fā)呆,沒有說話。
把土坑填平后,奶奶又命令爺爺搬來了幾塊大石頭,壓在了上頭,看上去就像一個石壘的小墳丘。
奶奶朝著天上的太陽吸了幾口氣,然后就圍著那個“小墳丘”慢悠悠轉了起來,左三圈,右三圈,邊轉邊不停地嘟嘟囔囔著,偶爾還朝著上頭吐一口唾沫。
臨走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把蛇蛻折疊起來,裝進了衣兜里,跟在爺爺身后,去水塘洗澡去了。
奶奶一個人回了村子,從背影上她無精打采,像是丟了半個魂似的,我就納了,奶奶是因為沒有找到孫子的尸骨感到遺憾嗎?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難道回來一個活著的孫子,還不及一堆死去的腐骨?
我心里有些亂,七上八下不是個滋味兒。
想不到爺爺帶我去洗澡的地方,竟是北嶺的水塘,也就是狼爹淹死的那個地方。
看著平靜的水面,讓我想起了前天夜里那傷心的一幕,恍惚中又看到狼爹的冰涼的尸首在飄蕩,禁不住淚流滿面。
爺爺見我站在水塘邊流眼淚,就問我:“柴達木,你哭啥?”
我抹一把淚水,不敢告訴他實情,只得搪塞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見到這么大的水庫,我就想哭,眼淚就止不住。”
爺爺說:“孩子,那是因為你常年住在山上的緣故,天天面對著的是土灰色的山,這水面像鏡子,陽光照在上頭,肯定耀眼,沒事,以后見多了,也就平常了。”
見我呆著沒動靜,爺爺就問:“你會不會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