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見過借尸還魂，但我見過。不但見過，還親身感受過，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仍活在另一個人的皮囊之中。
我是個棄嬰，出生的第二天，我便被爹裝在一條破褲子的襠里，扎緊了褲管，像拎著一頭小死豬仔，扔在了南山的河溝旁。
好在我命不該絕，一只公狼把我銜到了山洞里，從褲襠里面拽出來，見我渾身青紫，奄奄一息，魂魄十之八九已經(jīng)出殼，便急匆匆跑下了山。
待它返回洞中時，嘴里竟然銜著一具男嬰的尸身。
老狼云山霧罩一番折騰，幫我與尸身聯(lián)通脈絡(luò)，真氣相接，只覺得一陣行云流水般的游蕩，我便重新活了過來，只是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之后的時日里，我與老狼相依為命，冷暖共知，過起了茹毛飲血，野果飽腹的獸性生活。
一天天長大后，我也時常溜下山，去找些入口之物，以及裹身衣衫，漸漸有了與人交往的機會。
這才有意無意間探聽到了有關(guān)我的事情。
據(jù)說，爹當(dāng)初之所以扔掉我，原因有兩個：一是嫌我發(fā)育不正常，跟其他新生兒不一樣，渾身長滿了細(xì)長的絨毛不說，兩只眼睛也挨得很近，幾乎貼到了一起，比他他媽斗眼還斗眼；
二是因為有人私下里嚼舌頭，說他不是我親爹，說我親爹壓根兒就不是個人，而是一只狼，一只公狼。
這聽上去有八分荒唐，二分扯蛋，但幾年之后，有關(guān)我是狼崽子的傳聞，還果真就得到了證實。
告訴我那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我扔到南山里的男人。
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外面很熱，我在山洞里啃了幾個青澀的果子后，正倚在老狼的身上犯迷糊。
突然，老狼身上一抖，用前爪蹬了我一下，然后又朝著洞口有氣無力地嚎叫了兩聲。
我醒過來，支棱起耳朵，這才聽到有人在遠(yuǎn)處喊著：“毛孩……毛孩……你出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雖然多年未曾謀面，但打耳一聽，我就知道喊我的人是誰了，心里就罵罵咧咧：狠心的熊人，你都把我扔了，成心想要了我的小命，這時候還有個屁話好說??？去個媽巴子的！
我又蜷起了身子，繼續(xù)打起盹來。
老狼站了起來，噴一聲鼻息，用嘴咬著我襤褸的衣衫，用勁往洞外拖。到了洞口，還挺起尾巴，像根鞭子一樣，在我屁股上甩打了幾下，意思是讓我趕緊出去。
我出了洞口，循著聲音就找到了小河邊，見他站在小河邊，翹首朝山上張望著。
見我走了過來，他先是一愣，驚異地問道：“你……你就是那個毛孩？”
“快說，你找我干嘛？”
他皺著眉說：“不對吧，怎么一點都不像呢。”
“像不像的與你有啥關(guān)系？”
“你怎么成這副模樣了？不對……不對……一定是錯了，告訴我，你是山下哪一家的孩子？”那人搖頭晃腦地說。
“別啰嗦了，我連你小名都知道。”
“那你說我叫啥？”
“你不是叫栓子嘛！”
男人傻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見我不肯靠近，那人就說：“毛孩，你要是怪我，就過來啃我兩口吧，也好解解氣。”
“你又不是我爹，我憑什么恨你！”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軟軟一動，慢吞吞走了過去。
那人說：“毛孩，當(dāng)時我以為你真的是個怪物，一時糊涂，就把你扔了，想不到你能活過來，還出脫得這么有型。”
我說：“別瞎咧咧了那些陳年舊事了，你有話就直說吧，我還等著回去睡覺呢。”
那人說：“咱還是當(dāng)著你娘的面說吧。”
我說：“你老糊涂了吧？我娘不是死了嘛。”
那人說：“咱到她墳前說，她就會聽到的。”
娘的墳地離得并不遠(yuǎn)，也就五六里地的樣子，在小河下游的一塊平地上。自打看到這個男人在那兒燒過紙錢后，我就斷定那是埋葬我娘的地方了，隔三差五過去走一走，看一看，順便扔些果子過去，也算是祭奠了。
“你想跟我說啥？”
“我想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壓在心里太沉重，會拖累我去陰間了，再說了，不把事情說明白，你娘也饒不了我。”那人說著，眼里竟有淚光在晃動。
我心軟了，不再說話，跳過河，順著河邊的小道朝前走。
到了娘的墳地后，見高高的土堆前，不知啥時多出了兩塊大石頭。
我們每人坐在一塊石頭上，那人一臉愧疚，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說：“毛孩，其實，也許當(dāng)初我不該扔掉你，現(xiàn)在你長成大人了，細(xì)細(xì)一瞧，還真有幾分像我呢。”
“別扯遠(yuǎn)了，有話你就直說吧。”我模樣一定很兇，看到那人眼里有了幾分怯意。
“那好，就權(quán)作是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說——
那一年，我二十，你娘十八，我把她娶到了家。誰承想，她進(jìn)門不到才半年，災(zāi)禍就連連發(fā)生，先是我爹死了，他是在麥?zhǔn)盏臅r候，一腳陷進(jìn)了墳壙里，無傷無痕，氣絕身亡。
緊接著，就是我娘，她死得更蹊蹺，說是想我爹了，就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去了墓地，卻不小心被腳下的野草絆了一跤，不偏不倚，正磕在了墳前放貢品的石桌上，同樣是無傷無痕，連一滴血都沒流，就閉上了眼睛。
接連兩條人命沒了，村里的長舌婦們有了嚼頭，硬說你娘是顆喪門星，進(jìn)門就克死了雙親。
我雖然覺得晦氣，但是不糊涂，摟住哭成淚人的你娘說：“人的生死，那是天定，到了壽限，誰也拉不住，與你無關(guān)。”
你娘很感動，不再哭泣，打起精神跟我過起了日子。
可誰曾承想，她又沒有生養(yǎng)，肚子一直平平的，不見半點動靜。那些長舌婦又說話了，說你娘要么是個喪門星，要么就是個白虎。
我聽后，雖然沒跟她們一般見識，但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結(jié)婚都五年了，硬是不見瓜果落地，叫誰誰也急呀，你說是不是？
老話說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又是個三輩單傳的獨苗子，那種揪心揪肺的滋味兒就別提了，也時不時地怨天怨地。
你娘見我著急，她更急，就說：“咱還是去求求菩薩吧，聽鄰居嫂子說挺靈驗的。”
于是我們就選定了二月二那天，打算去鄰村的廟里祈福求子。
一大早，你娘就下炕炒起了糖豆，炒好后，又急急火火出了門，置辦香火去了。
等她打外面回來了，一進(jìn)大門，看到我在吃糖豆，就埋怨起來：“你就是個饞癆，誰讓你搶著先吃的？”
我沒在意，嘰咕一句：“炒了不就是吃的嘛。”
你娘嘴撅得老高，說：“那是帶到廟里去供菩薩的，你先動了嘴，沒了禮數(shù)不說，還會惹惱神仙的。”
我雖然有點心虛，但嘴上還是不服氣：“又不是全吃光了，那不是給他們留著嘛。”
你娘就來了脾氣，喊道：“你又在胡說八道，心半點都不成，這樣去求了菩薩，還有啥用？不但沒用，還會遭報應(yīng)的！”
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她那話有些不中聽，結(jié)果了，真就讓她給說中了。
趁著大早，我們緊腳去了鄰村的龍王廟。
說是龍王廟，其實不是，只是大戶人家的一座家廟，因為年久失修，連神像的臉面都看不清了，根本不知道上頭站著的是哪一路神仙。
那正是人家吃早飯的時候，廟里沒人來，屋里空空蕩蕩的，有點瘆人。
你娘打開包袱，抓出了里面的黃豆粒子，放在了供桌上，再拿出香火，點燃了，有模有樣插在了香爐里。
也許是我吃了炒黃豆粒子的原因，就在跪下來磕頭時，一不小心，放了一個沖天響屁。
放就放了吧，我還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
你娘一下子就來了火氣，站起來，朝著我的屁股就踢了兩腳。
還不等她的腳離開我的屁股，就聽見小廟里啪的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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