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可我半只腳剛邁進門檻不到,二爺就說我啥都會了。
“先不說這茬兒,二爺先問你,如果有一天二爺走了,你咋辦?”
“那我也走。二爺去哪小七就去哪。”我犟著小孩子脾氣。
二爺默然一笑:“你奶呢?她咋辦?”
我語塞了,蔫巴著不說話,我爹娘已經(jīng)死了,我奶是我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我奶。
回想那時候,我確實夠天真的,我就回二爺說,你去哪,我和我奶就跟你到哪。
我現(xiàn)在才知道,其實二爺說的“走”,是有兩層含義的,只是那時候小,以為我的世界無非地少人稀的喇子山。
可是第二天,二爺真的走了,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躺在了自家屋里。
“奶,二爺呢?”我問。
“天不亮就走了。”
聽完這話,我腦子一蕩,像一記重錘砸在后腦勺似的,瞬間想起了昨晚二爺說的那通話,頓時鼻子一酸,穿件小夾就往村口跑。
我記得那時候我跑到很快,一邊跑一邊哭,風刮得我嘴皮子發(fā)麻,只是村口早已沒有了那個小老頭的身影。
我心里開始發(fā)恨,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奶擔心地追來,抱著告訴我,要是我還念著二爺?shù)暮茫妥屛彝瓿啥斪詈蟮男脑浮?/p>
二爺臨走前希望,就著昨天的坑,幫他樹墳立碑,還要我守靈三天。
即使抱怨二爺?shù)牟晦o而別,但我一向聽著小老頭的話,何況這是他老人家的最后要求。
我抹了那些沒出息的眼淚,跟著我奶回了破廟,取了二爺當屋的一件破衣服,埋進了后山的墳坑。
挺諷刺的,昨天二爺沒死成,坑沒用上,今天二爺沒死,反倒要樹墳。
我用石塊壓了些紙錢,然后給二爺樹了個碑,上面寫著:鄒占云之墓。
我聽了二爺?shù)脑?,幫他守靈,頭一天里,我不斷地想著二爺回到喇子山的場景,一老一少回到破廟里,我坐在小板凳上,聽他講古。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第二天晚上我夢見了林老九。
這小老頭死了六七年了,還是戴著灰色的瓜皮帽,站在二爺?shù)哪贡赃叄е⊙劬_我笑呵呵。
這可把我嚇著了,我忙說林九叔啊,咱倆非親非故的別找我作伴,要找就找村頭林癩頭他們摸牌九去。
這九叔也不干別的,就沖我笑,挺瘆人的,說逗點兒就跟老年癡呆似的??墒钱斘覐膲糁畜@醒,搖搖頭再看時,哪有啥林老九,我以為這幾天因為二爺?shù)氖吕蹓牧?,精神恍惚,也就沒在意。
但是第三天早上,我被人從睡夢中吵醒。
我睜開眼看見的,是那個瘦老頭,他佝僂地站在二爺?shù)哪骨?,兩眼出神?/p>
呆站一會兒,他臉皮子一抖摟,點了一支香插在了墳頭。
他回頭瞥了我一眼:“鄒占云真的死了?”
我想起自從他來了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眼前一紅,鼻子一酸,犟脾氣又上來了。
“你自己下去問他啊!”
他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回頭拔起了那支香,那支香很怪,香灰一段一段就跟篩豆子似的往下掉。
他攥著那支香,然后又看看氣急敗壞的我,激動得太陽穴一鼓一鼓的:“鄒占云,你死得真早??!那么死心眼,死了都要把屬于我的東西帶走,真該扒了你的墳,讓你不得超生!”
我有些心虛了,墳里壓根沒“陷兒”,但這老家伙罵完之后又開始狂笑。
“鄒占云啊···鄒占云,可憐你一身通天的本事,到死也沒個像樣的傳人!”
那瘦老頭對著空墳罵了很久,包括那些不入耳的葷話,罵完之后他的身子受不住開始咳嗽,隨行的那些姑娘急忙把他帶下了山。
那天之后,他似乎再沒來過喇子山,或許他真的以為二爺已經(jīng)死了吧。
但我知道二爺沒死,而且還回來找我了。
守靈的第三天夜里,我感覺到有人背我回家,他的肩膀不寬,但很厚實,溫暖,這一覺我睡得很踏實。
我恍惚以為是在做夢,但醒來的時候二爺倚在門口,像往常一樣倒騰著那面大定五子鏡。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眼淚不爭氣地往下砸。
“往后可不能這么沒出息了。”我奶用手背幫我拭淚。
今天我奶很怪,跟我交代了很多,而且做了一桌子的菜,甚至存署窖里的八年米酒都拿來了。
原來這三天是二爺故意安排的,他知道那人不會死心,就讓我們演了一出戲,做了個衣冠冢。
墳里的衣服是林老九留下的,為的是瞞過那人手里的“生死香”,如果香灰不往下掉,就表示墳里壓根沒尸體,受不了祭拜的香火,但要是有死人,香灰就會一點一點往下掉,這叫“踩香頭”。
至于今天這頓豐盛的家宴,是我奶為我們送行的。
二爺要我跟他離開喇子山學藝,學成他的一身本事之后,就不用再怕陰鷙眼惹上鬼神之事。
這么做,除了能躲開那些追他的人,還不會連累我奶。
那一晚,我奶第一次讓我喝酒,雖然那種米酒很燒心,咕嚕一口渾身就燒,但我喝了兩大碗,一碗敬了二爺,算是師徒禮,另一碗敬了我奶,算是辭別酒。
我記得那晚我奶交代了很多,她一直嫌自己啰嗦,好像交代不完,我聽見她出屋的時候,捂著臉抽泣。
第二天蒙蒙亮,公雞剛伸完脖子,我奶就送我們出了村,我含著淚給她老人家磕了三個頭。
“放心吧,山水有相逢,你奶心善,不是福薄之人,會等到你回來的那一天的。”二爺說道。
我走了,一刻也不敢回頭,我怕看見我奶哭,喇子山似乎也在跟我靜默地做著告別,生活了十幾年的家鄉(xiāng),逐漸消失在腦后。
路上我問過二爺,咱們該去哪。他說去需要咱們路擋子的地方。這種地方我不知道是哪,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在遠離城市。
這幾天下來,我們走了很遠,帶的干糧已經(jīng)用完,走到了一個叫拐磨山的地方。
為什么叫拐磨山呢?因為村口有一盤拐磨。
據(jù)傳,當年日本鬼子要來收糧,三天之內(nèi)交不齊糧就要采取“三光”政策,但拐磨山窮山惡水,人丁稀少,收的秋糧根本來不及碾。
這時候游擊隊路過村子,得知情況后,用村口唯一的一盤拐磨,車輪戰(zhàn)方式碾了三天三夜這才交齊了五百斤糧食。
但不出三月,前線傳來捷報,鬼子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瘋,還沒開打就蔫了,打鬼子就跟攆小雞仔似的。
后來得知是鬼子送上前線的糧有問題,游擊隊碾米的時候,一斤糧撒一把巴豆。
村民為了紀念這事兒,就將此地喚作了拐磨山。
我看著眼前的這盤拐磨,一邊想著當年游擊隊碾米的場景,一邊肚子敲鑼打鼓地叫喚。
二爺沖我無奈地一笑:“也難怪,一天沒吃東西了。聞著雞腿味兒沒?”
我嗅了嗅鼻子,尷尬地點點頭,雞腿味兒是前面那戶人家傳出來的。
“那二爺帶你吃免費雞腿去?”
我嗯地使勁兒點頭,別說雞腿了,就是餿了的窩窩頭我現(xiàn)在都能吃出雞腿味兒。
二爺帶著我敲開了那家木門,開門的是一個橫眉闊臉的小老頭。
“兩位找誰?”
二爺也不搭這腔,另說道:“我不用進屋就能知道你家桌上幾雙筷子。”
那小老頭有些不信,剛要合門,二爺笑道:“老來得子,三世同堂,四口之家。老人家,我說的對不對?”
那小老頭詫異得眉眼大開:“真神了誒!”,趕忙打開門把我們往里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