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今天下午我到這里的時候替我安排住宿的凱里。你是什么人?”我說。我當(dāng)時非常不痛快。不錯,我是一個“超自然現(xiàn)象研究者”,一個以思想解放自豪的新潮女子,但我實在沒有想到會和一個陌生男子待在一座空房子里。我有點
失去自信心了。對于女人來說,自信心是騙人的東西。
“你是什么人?”我緊張地一再重復(fù)。那人衣著很好,年輕英俊,但是面露極其憂傷的神色。
“我?”他說,“我是那個被嚇?biāo)懒说娜恕?rdquo;
他的聲音和他說的話像把尖刀扎進了我的心,我這就要倒下來了。我的口袋里有買來記事用的本子,我突然感覺到插在本子邊上的鉛筆,我還突然感覺到身上穿的特別暖和的衣服。總之,成百樣亂七八糟的東西掠過我的心頭,都是些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的東西,雜七雜八的,弄得我腦子里一團漿糊,一個人真正被嚇壞了的時候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那個嚇?biāo)懒说娜耍?rdquo;我終于嚇得昏頭昏腦地重復(fù)了一聲。
“對,那個人就是我。”他死板地回答說。
我盯著他看,只覺得我的生命像一種滾燙的液體在一漲一落。
“可我剛才把你當(dāng)作管房子的了,今天下午我來看過他,請他讓我在這地方過夜!”我氣吁吁地低儒說。
“是凱里派你來接我的嗎?”
“不是,我就是那個嚇?biāo)懒说娜恕?rdquo;他回答說。
他的聲音使我緊張得要命,而且,我這會兒也快被嚇?biāo)懒恕?/p>
他還是用那種像從我自己的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古怪聲音回答說,“不過你依然有血有肉,可我卻不然!”
我感覺到自己需要極強的自制力。我在這個連家具也沒有的空房間里站起來,
手指都掐到手掌心里了,牙齒緊緊地咬著。我決定作為一個新潮女性和思想解放的人,顯示出自己的個性和勇氣。
“你說你沒有血肉!”我氣吁吁地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黑夜的寂靜吞沒了我的聲音。我這時候第一次想到,這會兒黑暗正籠罩著整個城市;我想到樓梯上都是灰塵;想到上面那層樓沒有租出去,沒有人住,而樓下是空的,也沒有人。在這整幢沒有人住的鬼屋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女人,沒有人保護。我從頭涼到腳,冷得發(fā)抖。我聽到屋子四周的呼嘯風(fēng)聲,知道天上的星星都隱匿不見了。我的腦子一下子想到了警察、公共馬車和一切有用的、想想也使人得到安慰的東西。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人有多傻,竟孤零零一個人闖
進了這樣一座房子。我想自己的死期到了,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缺少必要的神經(jīng)卻要做什么超自然現(xiàn)象的探索。
“天?。?rdquo;我氣急敗壞地嘆了一聲。“如果你不是我打過交道的凱里,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嚇得真是僵住了。那個人慢慢地穿過空房間向我走過來。我離開椅子,
同時伸手做出請他停步的樣子。他就對著我停下,那張憂傷的苦臉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是什么人。”他嘆了口氣,輕輕地再說一遍,并且用我從未見過有如此憂傷的眼睛看著我。這時候我已經(jīng)斷定,這家伙要不是無賴就是瘋子,不由得罵自己太蠢,竟看也不看這個人的臉就把他帶到屋里來。我很快拿定主意,我把什么鬼和超自然現(xiàn)象全都置諸腦后。如果想如果惹惱這家伙,自己說不定會付出生命代價的。我想必須用話拖住他,趁他不注意,慢慢挨到門邊,一到門邊,就飛奔逃走,逃到外面街上去。于是我筆直站著,面對著他。他們兩個的個子差不多高,我是個強壯有力的女人,冬天我打冰球,夏天我勇登阿爾卑斯山。我恨不得手里能有一根棍子,可是我沒有。我好不容易擠出僵硬的笑臉來說,“現(xiàn)在我記起了你的事情和你了不起的表現(xiàn)。”
他傻乎乎地看著我,轉(zhuǎn)動著頭看我越來越快地向門口退去。但等到他的臉忽然微笑起來時,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快步跑到門口,飛也似的奔到樓梯口。我真是個傻瓜,竟轉(zhuǎn)錯了方向,只好跌跌撞撞地跑上了通上一層的樓梯。要回頭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緊緊地跟在我后面。盡管聽不到腳步聲。我在黑暗中拼命順著這一層跑,看到第一個房間就沖進去。真是大幸,這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更幸運的是,門鎖上插著一把鑰匙。我一點也不遲疑,一進去馬上關(guān)上房門,用全身力
氣把門抵住,轉(zhuǎn)動鑰匙,把門鎖上了。
現(xiàn)在安全了,但是我的心像敲鼓那樣怦怦跳。然而轉(zhuǎn)眼之間,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因為我看到房間里有人,就在我旁邊。又是一個男人!他正站在我和窗子之間,窗外的路燈光足夠照出這個人的輪廓。我是一個有膽量的女子,因為即使在那樣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希望。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像這時那么害怕過。我竟把自己和他鎖在一個房間里了!
那人靠在窗子上,看著我癱成了一團。我一下子想到,依這么看來,這房子里共有兩個男人和我在一起。也許其他房間還有人吧!這是怎么回事?我看著看著,房間里發(fā)生了一點變化,或許是我心里發(fā)生了變化。我明白,這是我在靈魂中害怕而不是在心中害怕。
“天啊,你到底是怎么到這兒來的?”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傳過這個空房間,這會兒好奇心暫時壓倒了我的恐懼。
“好吧,讓我來告訴你,”他開始用那像是來自遙遠地方的古怪聲音說起來,這聲音像是一把尖刀在我的脊梁上直往下戳。“我存在于任何一個空間,不管你到哪個房間,我都能找到你,我可以說是無處不在。一個人存在的空間是從他的肉體來說的,但是我離開了肉體,因此我絲毫不受空間的影響。那么,又是什么東西使我非留在這房子里不可呢?這是由于我的特殊情況。我需要一種東西來使我的情況發(fā)生變化,有了那種變化,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房子。你想知道我所需
要的東西是什么嗎?我所需要的東西是同情。或者說得更準(zhǔn)確些,是比同情更進步的東西。我需要愛!”
當(dāng)他在那里說著說著的時候,我漸漸地鼓起了勇氣,腿也慢慢站穩(wěn)了。我一下子又想尖叫,又想哭,又想笑,但是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嘆氣,因為我的感情枯竭了,我變得麻木了。我在我的衣袋里尋找火柴,我向煤氣燈移動過去。
“如果你不去點煤氣燈,那我要高興得多。”他馬上對我說,“因為光的抖動對我非常有害。你完全不必害怕我會傷害你。首先我不能觸到你,因為你要知道,我們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F(xiàn)在這樣半明半暗對我最合適。好了,現(xiàn)在讓我把我原先要說的話說下去吧。你知道,有許多人到過這房子來看我,大多數(shù)人也都看到了,但他們?nèi)紘樀没觑w魄散。唉,但愿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能夠不被嚇得魂飛魄散,而是對我好,愛我,那就謝天謝地了!你知道,這樣一來我的情況就能得到改變,我也就能夠離開此地,自由自在了。”
他說話的聲音是那么悲傷,我不由得感到我的眼睛里面開始噙著眼淚。但是恐懼壓倒一切,我站在那里聽他說話只覺得冷,渾身在打哆嗦。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凱里派來的。”
我硬挺著說出話來。我的思想分散,集中不起來,我簡直想不出話來說。我真怕突然昏倒。
“你說的那個凱里我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人靜靜地說下去,“我也忘記了我原先那個肉體所擁有的名字,那真是謝天謝地。但我是十年前在這房子里嚇?biāo)懒说哪莻€人,打那以后,我一直還是嚇得要死,到現(xiàn)在依然嚇得要死,因為好奇和殘酷的人接連到這房子里來看鬼,這樣一來,這里一直保存著那種恐怖氣氛,這只會使我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但愿能來個人對我好,對我笑,對我溫柔地說話,可憐我,安慰我,怎么樣都可以,就是不要來這里只是為了
好奇,結(jié)果被嚇得渾身發(fā)抖,就像你這會兒在墻角的那副樣子。我說小姐,你能夠可憐我嗎?”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變成了一種絕叫。“你能夠走出來一點,走到房間當(dāng)中來,對我有點兒愛意嗎?”
聽了他這話,一個可怕的大笑在我的喉嚨口待發(fā),但是可憐他的感覺比這大笑更強烈,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已經(jīng)離開墻壁,在一點一點地走到房間中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