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我爺爺真的累了,喝的伶仃大醉,這次談話,是說的最詳細的一次,也是最激動的一次。當時,老李也已經記事,老李說這也是他記得的最清楚的一次。
我爺爺說他不怕死,他甚至很期望死亡來臨,他在仙家墳地留了自己的牌位,本來的目的,是期望做一個守墓人,守到仙家能看到他為止。他甚至除了劉一耙子之外,殺光了所有知道仙家墳地所在之處的人,目的便是為了永遠守住仙家墳地的秘密。他承認他和劉一耙子都很自私,為了找到仙家不擇手段。他還要比劉一耙子執(zhí)著,因為他一直尋找到現(xiàn)在,做一個盜墓賊,也是因為這個目的。
但是,再執(zhí)著也沒有用了,他從來不相信什么緣分,然而直到那時候,他才明白,有緣無份,就算他找到天荒地老,也找不到仙家的。
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李大頭問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你這么喪心病狂的人都選擇了放棄?但我爺爺沒說,他只有這一點沒說,他喝著酒,再一言不發(fā)。臨走的時候,他只撂下一句話,說回去做他的老本行,像一個正常人生活,再也不想了。
他沒有留宿,任憑李大頭怎么挽留都沒留下來,臨走的時候外面下著雨,他就走在雨里。老李看得清楚,那根本不是放棄的人該有的輕松姿態(tài),而是更加深沉的疲憊,他不是放棄了,而是得不到不得不放棄了,他從雨里消失,從夜色里消失,此后再也沒有回來,只偶爾和李大頭電話聯(lián)系。
直到李大頭死的那天。
李大頭死于三年前,臨死前,他就囑咐過老李別通知花瞎子,花瞎子這輩子活的太累,他一定不想見我。但是老李還是在李大頭死后通知了我爺爺。
老李說,他本來以為劉一耙子才適合當李大頭最好的朋友,至少劉一耙子光明磊落一點,像個好人一點。他和李大頭的人生還靠近一點。但最后的結果是,他們只維持表面上的關系,卻和花瞎子這種人成了最好的朋友,還是一輩子。他不理解,但終究是上一輩的恩怨,不理解也由得他去了。所以他沒聽李大頭的話,還是通知了我爺爺。
在李大頭出殯那天,我爺爺?shù)搅?,他在李大頭的棺材前嚎啕大哭,他親自為李大頭抬棺送葬,他說該死的人是他才對,那一年,我爺爺七十一歲。
從我記事起,我爺爺參加過很多人的葬禮,但是他從沒哭過,他在我記憶中,在任何時間,都是一副慈眉善目。
李大頭死的日期,是死人送來我爺爺靈位郵件上,郵件記載的日期。
之后我爺爺就走了,他說,他想要去祭奠一下仙家,祭奠一下被他害死的,神仙調查組成員。當時老李問花瞎子,你真的放棄了嗎?我爺爺笑著點頭,說本來他到死也不想放棄,但是他偏偏死不了,如果守墓人還活著,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他想見他一面。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之后又過了兩年半,去年年底的時候,花瞎子又來了,這一次花瞎子滿身疲憊,驀然讓老李想起了當年。當年他十來歲的時候,看到花瞎子在雨夜里消失的背影。
他帶來了一個盒子,裝著一堆紙的盒子,說過年如果他的子孫輩帶著鎮(zhèn)尸鈴過來,就把盒子交給他們。但是,這盒子只能保存一年,如果一年之內沒人來取,那就永遠不會來取了,一年過后就把它燒了。
老李當面打開了盒子,看著那些看不懂的符號,就問花瞎子,你見到守墓人了嗎?
花瞎子笑而不語。
老李又問,你自己沒找到,還打算把你的后代拖下水?
花瞎子還是笑而不語。
老李還想說,其實根本就沒有。但他沒說出口,這句話李大頭說過很多遍了,花瞎子年輕時不相信,老了也一定不相信,這就是花瞎子的性格。
老李不再過問,說會招辦,我爺爺就走了,大半個月后,安然死亡。
老李不是個傻子,尤其是他很了解我爺爺,所以他并不想留著盒子,交給花瞎子的后代,避免有人重走他悲劇的老路。但是緣分這種事,誰說得清呢?老李倒是很相信緣分,所以沒燒了,也因為這樣,他在看到我的時候,一陣唏噓,他說他仿佛看到了花瞎子的老路鋪在我的面前。
茶也涼了。
我爺爺真的見到過守墓人了嗎?
我不知道,沒有任何痕跡,但我知道了我爺爺性情大變的原因,他可能,已經看到了木雕娃娃中守墓人給他的信。
按照時間來算,我爺爺最后一次找李大頭的時候,正是守墓人留下信后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說,我爺爺看到了,但晚了一步,所以他說自己沒緣分,他也不再當盜墓賊,他名義上放棄了。
事情比我想的要復雜得多。
三年前,他來給李大頭送葬,是不是又回到仙家墳地了?為什么牌位的日期就是李大頭死的那天?是不是這樣,我爺爺自己拿出了牌位,或者他真的見到了守墓人,于是守墓人拿出了牌位,直到三年后,給我們送回來。
畢竟我爺爺不是守墓人,他想把自己的牌位供奉在那里,也不會有人同意,這么做的原因,就相當于守墓人代替了仙家拒絕了我爺爺,這一輩子的心愿。
外加上劉一耙子。
其實更有可能是我爺爺自己拿出來的,因為那有日期,郵件上有繁體字,地址還是三年前的地址,那是我爺爺自己寫的郵件,但他沒有自己寄回來。
這期間我爺爺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了解,但我想劉命那句人的命天注定是一句妄言,唯一沒法解釋的是,為什么是三年后的同一天才有“死人”送來郵件,為什么是劉一耙子死后的第一天。難道我爺爺,真的是提前死亡?
我道:“按照輩分,我也該對大爺你的父親尊稱一聲李爺爺。我想問一下,李爺爺走之前……有沒有離開過?或者發(fā)生過奇怪的事情?”
老李想了很長時間,才道:“說實話,我不清楚。”
我把涼了的茶一飲而盡,道:“多謝了。”
老李又坐回去,繼續(xù)翻他那成人雜志。我皺著眉頭看了看,道:“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東西還是少看點好。”
老李又扶著眼鏡腿,斜眼看我,慢悠悠地道:“你想清楚了,你爺爺?shù)睦下肥菞l死路。”
我道:“我沒那么執(zhí)著,知道適可而止。”
老李道:“花瞎子年輕的時候,恐怕也是這么想的。”
我不由得一愣,心說這說不定還是真的。我本來想說,我的自制力要比我爺爺好多了,但到底是沒說出口,一旦說了,估計他下一句還是“花瞎子也是這么想的。”
我道:“對了,你知不知道王不亡這個人?”
李老頭一怔,這個反映讓我心頭一緊。雖然只是一個輕微的動作,但這是我自從看到他以來,最不尋常的動作了。只聽他道:“花瞎子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王不亡這個人,是個出了名的掌眼,我這地盤就有他的份。他這個人下手又快又狠,有點能耐,也有點危險。你問他干啥子?”
我道:“我想見一見他。”
沒想到,老李一點都不顧及情分,毫不猶豫的拒絕我:“我管不著。”
他子承父業(yè),現(xiàn)在也是個文物販子,要說世襲這種事,中華五千年早已成了傳統(tǒng)。凡是有點家業(yè)的人,首先考慮的都是世襲,所以我就比較另類了,我老爸也比較另類。本來我老爸應該繼承我爺爺?shù)氖炙?,當個木匠,但他不干,非要去開公司,我呢,兩者都不愛干,又沒什么好干的,就跑去學醫(yī)了。
聽到老李的回答,我多少有些失望,道:“那你告訴我他人在哪。”
老李的臉色沉下來了,道:“沒門兒。你在我這里得不到任何幫助,我還不想你重走花瞎子的老路。”
我心說這人也有點固執(zhí),估摸著今天是不行了,我又不認識其他對王不亡有所了解的人。其實,就算知道他在哪,我恐怕也不敢自己去找,畢竟豐碑林墳這件事,足夠王不亡請我喝一壺的了。
老李見我死盯著他,白了我一眼,道:“我要關門了。”
我賴著不走,道:“劉一耙子有一個后人,他叫劉命,重組了神仙調查組,我們還會繼續(xù)調查仙家墳地的事情。這算是重走我爺爺?shù)睦下钒?,不過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步。”
他聽到這句話,把成人雜志往桌子上一扔,道:“重組神仙調查組?”
我點了點頭。
老李道:“我記事的時候,神仙調查組已經解散了,但我也知道,神仙調查組沒那么簡單,你們撐不了多長時間。”
看來他很不看好我們。
跟他說這些真他媽惹了一肚子氣,我也不打算賴著不走了,就起身離開,臨走的時候又撂下一句話,說以后恐怕我還會來找他的。
他也不吱個聲。
因為醫(yī)院那邊還有很長的假期,回到家后,我就沒去上班,而是在家里養(yǎng)傷,過了一個星期,傷勢差不多養(yǎng)好了,我忽然接到了劉命的電話。
他說,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