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大名叫薛棣，但村里人都管俺叫狗剩兒，從小把俺養(yǎng)大的表叔跟嬸子，不是怕養(yǎng)不活俺才給俺起了這個諢名，反而是因為俺命硬著呢。

說是在俺一歲那年，黃河絕口，造成百十里的黃泛區(qū)，俺們村子在一夜之間就幾乎被大水淹沒，洪水退去后，到處都是死人死牲口，唯獨樂壞了那些大西北的豺狗。

它們整天就在洪水退去的地方，圍著那些大騾子，大馬的牲口，甚至是人的死尸，又是掏肚子，又是啃大腿的。俺是被放在一個木盆里躲過了洪水，當(dāng)被這些豺狗發(fā)現(xiàn)時，這個送上門的點心卻好像不太符合它們的胃口，反而把俺叼著送回到了表叔家門口。

就因為連豺狗都懶得“搭理”俺，嬸子便給俺取了狗剩兒這么個諢名。

但狗剩兒這個名字徹底給俺坐實了，叫開了，還不光是因為這件事。

比如，鄰居家有只懷孕的母羊，俺看著它那又漲又鼓的大奶子覺得怪好玩的，就用手摸了兩下奶頭，當(dāng)夜那只母羊就流產(chǎn)了，生下來的還是一個長著豬頭，羊身子，還沒腿的，渾身是血的怪胎。

再比如好端端的玉米地，俺進去想偷兩個玉米棒子烤著吃，結(jié)果第二天就不知道從哪兒飛過來一大片的蝗蟲，把幾十畝的玉米都吃了個干凈，連一顆雜草都沒給剩下。

這種事起初村里人還沒大注意，但總是接二連三的發(fā)生，再聯(lián)系到俺狗剩兒這個名頭的由來，被越傳越邪乎，甚至說俺當(dāng)時其實就已經(jīng)被豺狗給吃光了肚子，現(xiàn)在里面裝的是個死驢頭，就是給村子招災(zāi)惹禍的。

從此，村里人都徹底把俺當(dāng)成了喪門星，見了我都躲著走，表叔跟嬸子因為借了俺的光，在村子里一直被人嫌棄，抬不起頭來，把氣都撒在了俺身上，掃茅房，鏟雞糞這種最臟最累的活都交給俺。

俺經(jīng)常在睡夢中哭醒，手握著爹娘留給俺的玉佩，既恨他們?yōu)槭裁窗骋粋€人丟在這里，是不是俺真是個喪門星，不準(zhǔn)備要我了，但又非常想他們，想象著突然有一天，他們出現(xiàn)在眼前，把俺帶出這個鬼地方。

終于有一天，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真開眼了，俺日思夜想的親人終于來了，只是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二舅。

二舅來村里的這天，照實造成了不小的轟動，因為他是開著一輛大轎車來的，雖然后來才知道，其實那不過是一輛老款的帕薩特，但縣長來我們村時，坐的都不過是金杯面包，所以，當(dāng)他把車一開進村子，后面就追了十好幾個小毛孩子。村里人也都議論紛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省城的大領(lǐng)導(dǎo)來了呢。

關(guān)于俺這個二舅，表叔跟嬸子也曾提起過，但都沒一句好話，說他當(dāng)初在村子里不是敲寡婦門，就刨絕戶墳，總之，沒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就是個農(nóng)村里常說的二流子。據(jù)說俺六歲那年，二舅突然離開村子，都是因為勾搭上了村長的兒媳婦，被村長找了幾個人給打出村的。

但他今天的大轎車一開到門口，锃亮的大皮鞋一踏上不是玉米棒子就是羊糞球的院子，表叔跟嬸子眼珠子都差點沒掉到地上。

俺本以為二舅此處來，會馬上帶俺去見俺爹俺娘了呢，但他卻說有些事要辦完了才走。這一天晚上還神神秘秘的，半夜里把俺從被窩里拉出來。

二舅好像比俺道兒還熟，帶著俺一直到了黃河邊上，這里原來是一片舊河道，因為都是些黃沙，根本種不了地，又蓋不了房子，只能用來埋死人。

這片墳地應(yīng)該是河灘這一片最老的墳地了，平時白天的時候俺都不敢來，這時候深更半夜的，月亮被幾片云彩半遮著，時亮?xí)r不亮的，俺走在草科里，看到身邊一個個的墳包，一陣陣涼氣從腿底直竄到腦門子上。

等到了一個挺大的墳頭跟前二舅停下了腳步。這個墳不但墓碑比別的細致氣派，四周還砌著瓷磚。二舅從包里拿出幾個白饅頭跟幾包煙，還有一疊紙錢，他把紙錢在墳前點起來，俺看到墓碑上有幾個字，大概寫的是：慈父白重山之墓

只見二舅先是跪下磕了幾個頭，然后跟我說道：“來吧，狗剩兒，給老先生也磕兩個頭，求個平安。”

這個白重山俺從來沒見過，但他的故事在村里可是人人皆知，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風(fēng)水先生，不管是送人擇宅，都會找他給看看。要是遇到了大荒大旱之年，他幾乎就變成了活神仙，連縣里都有人來找他去給求雨送旱神。

而俺這位二舅呢，跟他其實也沒有太多瓜葛，只是在二舅十五歲的那一年，白重山曾經(jīng)告訴過他，要是以后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可以到河灘來找他。

誰想結(jié)果沒幾年真如這位老先生所言，他在村里壞了事，待不了了，但又因為平時放蕩日子過慣了，從來沒有隔夜財，就想到了這位白重山老先生。

其實，關(guān)于老先生當(dāng)時的話，二舅根本沒當(dāng)回事，早就忘到腦后了。只是覺得老先生一輩子給人看風(fēng)水，肯定積攢了不少錢財，死的時候就是風(fēng)光大葬，俺們這邊又有厚葬的風(fēng)俗，二舅就想著去墳里拋點細軟，好當(dāng)盤纏。

結(jié)果，他把老先生的棺槨都打開了，卻什么財物都沒找到。只找到了一本《十六字陰陽風(fēng)水要訣》，以及老先生留給他的一封信。

信的內(nèi)容大概是這樣的：薛小子，你雖然家室淵博，頗有天資，可惜家道中落，你又不學(xué)無術(shù)，整日的游手好閑，就算給你金山銀山也是枉費，所以不如學(xué)得一技傍身，這本《十六字陰陽風(fēng)水要訣》就送給你了，其中有老夫我畢生心得，如果你還有心上進，勤加學(xué)習(xí)，也可得一生衣食無憂。

二舅得了這本書后，到了省城就操起來給人看風(fēng)水這項營生，才有了今日的衣錦還鄉(xiāng)。

二舅跟我說完這段往事后，又給恩人磕了幾個頭，說道：“白老先生，今天俺一是來跟您老人家上墳謝恩來的，二是呢，還有一件事要打擾您老，動一下這里的墳土，求您在天有靈不要怪罪。”

說著，二舅就拿起鐵鍬，在墓碑下挖開了。

深更半夜的挖人家的墳土，這在農(nóng)村可是犯大忌諱的，俺不得不問一句，二舅這到底是想找什么。

二舅邊挖邊說道：“狗剩兒，你也不小了，該是給你重開重瞳子的時候了。”

重瞳子？那是什么，俺不禁心里納悶。

等挖了有三尺多深后，二舅手中的鐵鍬“鐺”的一聲，好像是鏟到了一件硬物。他丟了鐵鍬，小心翼翼的用手去到土里摳，結(jié)果捧出來一個紅布封的黑瓷灌子。

二舅把俺帶到了一片空曠的河灘地上，在四周用蠟燭擺了個八卦圖形的圓圈，然后讓俺躺在正中間。

俺躺在地上，看到二舅從包里又取出一個皮囊子來，從里面抽出不少的銀針。他把銀針在蠟燭上燒了一下，算是消過了毒，就要往我的腦袋上扎。

“二舅，我怕。”

“娃子，別怕，這針扎上不疼。”

“但是，二舅，你這到底是要干啥呀？”

“娃子，別動，也別眨眼呀。”

二舅沒有回答我，而是冷不丁的把一根銀針扎在了我左眼眉的眉頭部位，然后在右眼眉同樣的位置也扎了一根。

“這叫做八卦鎮(zhèn)魂法，外八卦是按照乾南，坤北，離東，坎西，兌東南，震東北，巽西南，艮西北布置，用蠟燭呈現(xiàn)卦形，里八卦是按照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用銀針布卦。為的是給你重開重瞳子的時候，不至于魂飛魄散。”

二舅邊給俺說著，手上也沒閑著，在俺腦頂上，兩耳根處，兩腮處，兩個掌心，兩條大腿，小肚子，甚至是兩個足底都扎上了銀針。

此時俺就感到渾身酸麻，但卻一點不疼，只是四肢手腳都沒法動了，也沒法說話了，連眼皮都沒法眨一下。

“娃子，莫怕呀，一會兒就好了。你就老實躺著，聽俺說就好了。大部分的人生來都是一只眼睛里有一個瞳仁，但俺們薛家呢，從祖上以來，有些人生下來會是一只眼睛里有兩個瞳仁，這就被稱為重瞳子。像你生出來就是如此。

“按照《麻衣神相》中的記載，有重瞳子者，天資稟賦，有驅(qū)鬼化神，通曉陰陽之能，在歷史上諸如饒舜禹中的大舜，春秋五霸的重耳都是重瞳子。就因為重瞳子如此神奇，所以也被奸人所祈，俺們祖輩上有多個身有重瞳子者，不是被殺，就是被人活活挖去眼珠子。所以，當(dāng)你出生后，被發(fā)現(xiàn)是重瞳子時，你娘為了抱住你的性命，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說話間，二舅把銀針都扎完了，就把那個紅布封的黑瓷罐子拿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