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板這一罵,讓愛面子的肥仔有些下不來臺,他臉上的青筋暴漲??此羌軇菔菧?zhǔn)備蓄積能量罵回去,我趁他們的關(guān)系惡化之前笑著說道:“他不過就是隨口說說,趙老板何必當(dāng)真呢。”
我又推了推肥仔,他知道我是給他找臺階下,也就沒再多嘴,而是又吹起了口哨。大半夜聽他吹那口哨還真有幾分瘆人,特別是在幽寂空蕩的山林間,哨音伴隨著回音,相互交織又相互疊加,就好像黑暗中還有個人在吹口哨回應(yīng)肥仔似的。
“別吹了。”我讓肥仔閉嘴,他立刻停住,但那口哨的余音卻還在林子里回蕩。我們?nèi)齻€人都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身子,近乎混沌的腦子也被夜風(fēng)吹得愈發(fā)清醒,走了約莫半個小時,腳下的小路越來越窄,碎石也越來越多,而沿路兩側(cè)的雜草肆無忌憚地延伸向路面,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眼皮直跳。雖然我和肥仔記不住上山的路,可也還記得走上去時的那種感覺,我很肯定那會兒跟著賭坊那東家走的絕對不是這條路。
肥仔也覺察到了,就小聲問我:“誒,他是不是帶錯路了?我們上來的那條路沒有這么多碎石,也沒這么磕磕絆絆的……而且你看路邊那些雜草,不像是被人踩過啊,這分明就是一條很久都沒人走過的路。”
“或許是另外一條通到縣城的路吧。”我只能自己這樣勸慰肥仔和我自己。
趙老板忽然加快了腳步,也不管腳下的碎石和雜草,直沖沖地往前走,我和肥仔都看呆了,肥仔問道:“他這是干嘛?怎么跟趕著去投胎似的?”
我和肥仔都有點(diǎn)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于是也加快了步伐。我開口吼道:“趙老板,你沒事兒吧?慢著點(diǎn)走……”不知道是因為隔得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趙老板沒聽到,還是他故意不回答我,寂夜里除了我自己的聲音在回旋之外,剩下的便是不知名的蟲吟以及貓頭鷹的凄慘叫聲。
我和肥仔借著月光看路,根本提不起速度,可他怎么會像白天一樣走得那么快?他似乎能夠把腳下的路看得一清二楚,在山間崎嶇小路也能走出城市平地的質(zhì)感。趙老板倉促地走了一陣終于停住腳步等我們,我和肥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追上他時已經(jīng)滿頭大汗,雙腿酸澀。我們倆站定在趙老板身邊,喘著粗氣。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趙老板,你怎么突然走那么快?發(fā)生什么事了?”
“前面有個人,提著燈籠。”趙老板望著小路的正前方,我和肥仔也把目光投射過去,黑暗中確實(shí)有一點(diǎn)淡綠色的熒光,可能因為距離比較遠(yuǎn),所以看上去就跟螢火蟲發(fā)出的光有些類似。可奇怪的是,為什么趙老板看到了人提著燈籠,而我和肥仔先前怎么都沒有看到?誰會大半夜提著燈籠到這種地方來?然而不容爭辯的是,道路前方確實(shí)有一個光點(diǎn)。我問道:“趙老板,你確定看到了有人提著燈籠?這大晚上的不該有人啊……”
“我們不是人嗎?!”趙老板駁斥道:“老子眼睛又沒瞎,難道還看不出是不是個人?”
聽到趙老板這蠻橫的語氣,肥仔有些沉不住氣了,插話道:“我說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識路?我們是要回縣城,你跟著那提燈籠的人做什么?”
趙老板也來了脾氣,怒道:“老子愛跟誰就跟誰,關(guān)你屁事。你要不想跟著老子走,老子也沒拿槍指著你讓你跟著老子走!這條路,老子來來去去走了上百遍,閉著眼睛也能走。”
肥仔和趙老板兩個人吵了起來,突然給這個安靜的夜增加了幾分生氣,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了,竟然沒有立刻勸架,想著反正他們倆也不會真動手打起來,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我甚至還數(shù)起了趙老板說話時總共用了多少個“老子”,就他剛才那幾句話里的“老子”已經(jīng)刷新了肥仔的口頭禪“他媽的”的記錄。
趙老板自顧自往前走,不再理會我們。我推推肥仔,說:“先別想那么多,等回了縣城再說。咱不跟那中年男人一般見識。”
肥仔賭氣,說什么也不愿跟著趙老板,掉轉(zhuǎn)頭要往回走,“我他媽今晚就是被鬼嚇?biāo)?,也絕不窩囊地跟著那缺德玩意兒。”
“可我們不認(rèn)識路啊。”我遲疑著到底是該跟著肥仔還是趙老板,眼看著趙老板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再不跟上基本上就跟不上了。在做了各種思想斗爭之后,我決定不拋棄不放棄,堅決跟著粗壯又有力的肥仔原路折返。折騰了一大圈,我們還是得回亂葬崗過夜。
回去的路霧氣很重,煙霧繚繞中隱隱能看到一些飄散在空中的綠色熒光,我們沉重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是暗夜里唯一的妝點(diǎn),先前的那些蟲吟以及貓頭鷹的叫聲都消失殆盡。死一樣的寂靜,讓我和肥仔都顯得心緒不寧,我說:“肥倫,我們是不是走錯了?怎么那些蟲叫聲和鳥叫聲都突然不見了。”
“可你也看到了,這就一條路,連個岔路都沒有,沒道理會走錯。”肥仔分析著,又四處望望,警惕地巡視周圍,看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我們倆本來是一前一后走著的,肥仔在前開路,我在他后面,可是這種位置關(guān)系讓我很沒有安全感,總覺得自己背后有東西盯著我,不光盯著還跟著我們一塊兒走,一想到這兒我就心里發(fā)毛頭皮發(fā)麻,所以就湊到肥仔身旁,和他并排走,萬一出現(xiàn)什么狀況也好得到照應(yīng)。大概走得筋疲力竭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那棵標(biāo)志性的參天大樹,我定睛看著那聳入云端的老槐樹,心里瞬間踏實(shí)了。此時此刻,沒有其他地方比這里更讓人覺得心安的了。
肥仔也露出了微笑,大呼一口氣,說:“還是這地方最安全??!”
我沒有反駁。肥仔走到之前坐過的那座墳前,再一次靠在那塊墓碑上歇息,我則抬頭看著老槐樹,肥仔以為我又要以光速爬上去,于是慢吞吞地說:“我說你不累啊,爬上爬下的,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猴兒啊。”許是肥仔走得疲軟了,累得只想倒頭就睡,根本無暇去害怕什么,早就把墳啊鬼啊的拋在了腦后,所以心安理得地倒在墳頭賞起了月亮,他猛地坐起來,動作有點(diǎn)大,我問他一驚一乍的干嘛,他指著月亮讓我看,我抬起頭看天,可頭頂是虬枝錯節(jié)的大槐樹,天空被它密集的枝干和樹葉完完整整地遮蔽了,壓根看不到月亮。于是我從樹下退出幾步,到了肥仔邊上,仰望星空,也是一愣,“這月亮怎么變圓了,而且還是血紅色的?”我記得很清楚,離開亂葬崗之前的那月亮明明是奶黃色的月牙。
肥仔自顧自說道:“這他媽是血月啊!”
“血月”這個詞我并不陌生,是的,我仍舊是從我那百科全書似的祖父那兒得知的,別人可以相互拼出身、拼才華、拼財富,可我只能跟別人拼祖父,我很慶幸能有這樣一個像他講的故事那樣帶著神秘色彩的祖父,讓我的童年與別人的截然不同。祖父說過,“血月滿、妖邪現(xiàn)”,當(dāng)天空中出現(xiàn)渾圓的血月時,人在陰氣集中之地會看到不干凈的東西,這不干凈的東西不僅僅指鬼魂,也有可能是其他什么邪靈,甚至能看到另一個自己。那些不干凈的東西會將你引向死亡,若想活命必須謹(jǐn)記一條準(zhǔn)則,那就是誰都別信,甚至自己,只要靜等天亮,因為你所看到的很可能都不是真實(shí)的。
我覺得我能夠知道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為什么腦滿腸肥的肥仔也知道。我忍不住好奇地問肥仔:“肥倫,你是從哪兒知道‘血月’的?”
肥仔不緊不慢地回答說:“大爺我最喜歡倒騰古物,所以在念書時沒有好好聽課,就搗鼓這些奇門歪道,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肥仔的話我已經(jīng)聽出了其中的含義,便笑著說道:“你是想把畢生的功力都用在倒斗上吧?”
肥仔“嘿嘿”一笑,之后站了起來,又觀察起那輪血月,他嘴角抽動了一下,奸笑著說:“棺材鋪那更年期的老男人怕是找不到出路嘍,沒準(zhǔn)還會喪命。”我也贊同肥仔的觀點(diǎn),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原地不動,等待天亮,這也是祖父教我的活命守則。而且之前趙老板在前面帶路我也覺得他并不熟悉那條路,或許他也只是打腫臉充胖子硬說自己知道下山的路,其實(shí)根本就不清楚哪條路能通到山下。
肥仔的話音剛落,就從亂葬崗的某條小路上出來一個人,他手里提著一盞燈籠。我和肥仔不約而同地把頭扭向他,一看到他,我和肥仔頓時喜不自勝,向他跑了過去,喊道:“劉師傅,你怎么來了?”
“你們這倆小兔崽子,讓你們好好回家休息,偏偏跑到這種地方來,快跟我回去!”說著就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我和肥仔一前一后地跟了上去,還笑呵呵地嘀咕著說:“總算可以回去了。”可是走了一段,我又覺得不太對勁兒,我停下了腳步,問道:“劉師傅,你是怎么知道我們來亂葬崗的?”
劉師傅也停了下來,沒說話,許久的緘默更讓我堅信自己的猜測,他不是劉師傅!我下意識地與他保持距離,隨即沖身后的肥仔喊了一聲:“肥倫,快跑!”可我一回頭,看到的不是肥仔,而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那臉上還有兩個黑漆漆的大窟窿,在不停地淌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