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道真說話時(shí),山里人雖然有些對(duì)我沒好臉色,但也沒人再對(duì)連道真辱罵。鄭秋原的事情過去,誰都能看清誰是誰非。而連道真所說的以命償還,更讓不少人嘆息,尷尬。
在遲疑一下后,連道真望著眼前的人群,說:“其實(shí),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適應(yīng)之后,以你們的能力,會(huì)過的比現(xiàn)在好。”
“我們并非是懼怕外界,而是桃花源,離不開人啊……”年邁的宗老嘆著氣。
“哦?”連道真皺眉,他的眉頭一陣緊縮后,忽然高高挑起,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聽到他說:“之前聽鄭秋原說,桃花源避難為一,守山為二。這事,我也有猜測(cè),但看田宗老的意思,似乎還有更深一層?”
田宗老……這老頭不會(huì)是田松的爺爺吧?我翻了個(gè)白眼,怎么遇到的都是官三代?蓋業(yè)的爺爺是宗老,鄭秋原的爺爺是宗老,田松個(gè)缺腦子的家伙,爺爺也是宗老。
這時(shí),田松在一旁說:“爺爺,他畢竟是外人,我們不能……”
“無礙了。”田宗老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繼續(xù)說下去。然后,他望著連道真,忽然搖搖頭,臉上一陣苦澀,說:“姓鄭的雖然一輩子沒什么大本事,但這看人的眼光,倒是比我們毒辣許多。”
“在我看來,鄭老心如大海,廣若天空,這便是大能力,大成就,不比他人差。”連道真很認(rèn)真的說。
田宗老微微一怔,隨后再次苦笑著搖頭,然后說:“罷了,也不與你爭辯這些,如今桃花源遇上大難,倒真是多虧了你,雖然事情的結(jié)果最終還是一樣……”
我聽的眉毛一豎,剛想與這老頭理論理論,連道真卻說:“我只盡我所能。”
“算桃花源欠你一次,只是,這人情怕是沒機(jī)會(huì)償還。”田宗老說。
連道真聽的不解,不等他問,田宗老回頭環(huán)顧身后的人群,說:“世人皆道,桃花源乃世外桃源。實(shí)際上,大多數(shù)族人也是這樣認(rèn)為。但是他們?nèi)粲袡C(jī)會(huì)上任宗老,便能翻閱自祖先留下的言訓(xùn),那時(shí)就會(huì)知道,桃花源,其實(shí)是一把鎖。”
“爺爺!”田松在一旁焦急的大喊。
田宗老不理會(huì)他,自顧自的說:“這把鎖,不僅鎖住那些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更是將我們這些人也鎖在這里。你說的很對(duì),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相反,比桃花源要更好一些。但是,我們不出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
這是田宗老第二次重復(fù)相似的話語,不僅連道真疑惑,連我也好奇起來。連道真面色肅穆,沉聲問:“還請(qǐng)?zhí)镒诶险f明,若是能幫,我連道真絕不推辭。”
我在旁邊雖然對(duì)他這話有些不爽,但以連道真的性子,能打定主意離開桃花源,已經(jīng)難能可貴。真讓他完全放棄這里,不管這些人的死活,我想他肯定做不出來。若是能做出來,他就不是連道真了。
只是讓我意外的話,田宗老搖頭說:“你幫不了我們,哪怕你的五帝拳,讓我們這些自封數(shù)千年的人感到震驚,可依然幫不了。你并不知曉,桃花源這把鎖……”
“住嘴!”這時(shí),一聲憤怒的大喝從后面?zhèn)鱽?,我轉(zhuǎn)頭望去,卻見是面如黃紙的那位蓋宗老。他在幾人的攙扶下,渾身顫抖著走過來,邊走邊指著田宗老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山里的事情,怎么能告訴外人!”
“如今赤水流出,我們即便要保守秘密,也沒有多少日子,何必讓人做個(gè)不明不白的糊涂鬼。”田宗老一臉頹然的說。
“桃花源就是桃花源,哪怕人死絕了,依然是桃花源!”蓋宗老雖然極度虛弱,但罵起人來依然極為響亮:“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們終究是山里人。我雖然脾氣爆,但也不是傻子,守山不是祖先所說的榮耀,而是一種罪??墒牵覀兩谔一ㄔ?,即便那是罪,也要認(rèn)!你若不愿,就立刻收拾東西走人,從此以后,莫要再說自己從桃花源里出來!”
這話說的極重,田宗老當(dāng)即翻臉,說:“你姓蓋的不怕死,難道我便怕死嗎?你問問我這孫子,他怕不怕死?”
田松被他揪著衣領(lǐng)推出去,抖著身子,冒著冷汗,但還是努力的昂頭挺胸,說:“山里人,從不怕死!”
田宗老哼了一聲,說:“孫子都不怕,我這當(dāng)爺爺?shù)倪€會(huì)怕?我只是想讓族人明白,我們究竟為何出生在這片天地。我不怕死,只是怕他們死的糊涂!”
“那也不能當(dāng)著外人的面說!”蓋宗老冷聲道,然后他轉(zhuǎn)身看著連道真,說:“你雖然不是為了對(duì)桃花源不利而來,但終究不是山里人,離開吧。”
連道真沉默的看著他,至此,我們都知道,桃花源內(nèi)有隱情。可他們不說,我們便是猜也猜不出真相。
過了許久,在蓋宗老再次說出驅(qū)趕的話語后,連道真說:“我的確是外人,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但是,若有人愿意離開這里,我連道真可保他一生安康!”
這話著實(shí)有點(diǎn)吹牛皮的嫌疑,可連道真說的異常嚴(yán)肅,讓人覺得,他一定可以做到。
蓋宗老吹胡子瞪眼,轉(zhuǎn)過身,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桃花源用不了三年五載,說不定十天半個(gè)月就得被赤水淹去大半。我也不怕跟你們說明白,赤水一出,桃花源必定崩塌,這里是保不住的。留下來,總有一天要隨著桃花源而去。你們?nèi)粢?,便盡管離開,我絕不阻攔!”
一群人面面相覷,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huì),一個(gè)小孩子的聲音忽然響起。那孩子不大,四五歲的樣子,躲在一位婦人身后露出半個(gè)腦袋。他怯怯的看著蓋宗老,問:“蓋爺爺,你們走嗎?”
蓋宗老沖他一瞪眼,說:“我生在桃花源,自然也要死在桃花源,除了這,我哪也不去!”
“你不走,我們干嘛要走啊,我們也是山里人呀。”那孩子聲音脆脆的,讓我想起了嬰尸。
也不知阿三和嬰尸怎么樣了,如果當(dāng)日他們沒從始皇陵逃出來,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吃的差不多了吧……
那孩子的話,似乎引動(dòng)了眾人的心弦。一個(gè)高大的男人用力抹去臉上的血水,他腰部還在滲血,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大聲說:“外人都說我們桃花源迂腐封閉,誰人知道,我們這些山里人是在做什么?他們不懂,便只能亂說,可是,我們卻是明白的。山里人,終究是山里人,生于山,長于山,歸于山!我齊成不會(huì)走!我要守著桃花源,它若是崩塌,我便看著它,與它一同歸去!”
“對(duì)!天要崩,我們便扛著那天!水要來淹,我們便以身堵水!”
“這里是桃花源!”
越來越多的人附和著,他們臉上的狂熱與興奮,讓我完全無法理解。明明知道在這里生活,必然會(huì)死,干嘛還要這幅模樣?會(huì)不會(huì),他們只是做做樣子?
可是為什么,我從他們臉上完全感受不到虛假?我能看到的,能感受到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這些人對(duì)待外人,如對(duì)待洪水猛獸。可是提起桃花源,他們就像在說自己的母親。這種情感,很難理解。
我看了眼連道真,見他一臉憂傷,便問:“你怎么了?”
連道真抬頭看著那些面容堅(jiān)毅的人群,嘆息說:“桃花源……終究是桃花源。”
連道真的這句話,我一直都沒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那些看起來愚昧無知,封閉自傲的山里人,在不久之后,給我好好上了一課。
他們讓我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