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聲未落,我就看到老蔡的肩膀聳動了一下,看來他確實很關(guān)心這個叫陳帆的。
聽到我的喊聲,白無常和眾鬼差立住身形,再次將目光投向三途河。
那里,陳帆艱難地把腦袋探出水面,身體在水下掙扎著想要出來??墒?,他的身體好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拽住了,不論他怎么掙扎晃動,就是無法擺脫。
“哎,你猜,那家伙能撐多久?”身后傳來一聲詢問。
“不知道,反正呀,我看,懸!”另一個聲音說道。
“哎哎哎,大家快來瞧啊,押注了押注了,一注一千,買那家伙贏得以一賠五啦!”一聲粗獷的叫嚷突然傳來,我不禁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正看到牛頭接過一個小鬼差的票子。
“我買那家伙贏!老子還就不信了!”
“好,王元,三注贏!”
“呸,你就等著賠光老底吧!牛大帥,我買那家伙輸!”
“哎,好叻,李青,買輸,十注!”
“牛大帥,我買贏!”
“哎,還有我……”
“還有我……”
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生死之博,一邊是熱鬧的生財之道,雖然我自詡愛財如命,但看到堂堂陰司大帥竟然做這樣的買賣,也忍不住眉頭幾道黑線。
牛頭瞥見我正望著他,哈哈一笑走近我身邊:“秦兄弟,你買嗎?你要買,我給你優(yōu)惠,一注算兩注,怎么樣?”
“哎,牛大帥,憑什么他就一注算兩注呀?”身旁立即響起不滿聲。
“去去去,再有異議,小心我拳頭伺候!老子樂意,怎么了,有意見?”牛頭惡狠狠地吼道,隨即又笑著看向我。
這一吼,他身旁的鬼差都向后退了幾步。
“我,我……”我不禁咽了口唾沫,這牛大帥性格直爽得似乎有點兒過了吧?“啊,不好意思,牛大帥,我剛來,還沒有這里的錢,所以……”
牛大帥眼里劃過一絲失望,我膽怯地望著他直擔(dān)心他發(fā)火,他卻突然大笑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道:“沒事,沒事,秦兄弟,等你有錢了,再買不遲!我這賭局可是隨時都會開的,下次可不準再錯過啊!”
明知道他在跟我開玩笑,我卻依然當(dāng)真話聽了,慎重地回答道:“一定,一定!”
得到我如此肯定的答案,牛大帥哈哈大笑兩聲,隨即轉(zhuǎn)身去招攬自己的生意。
“怎么,嚇著了?”我還沒回過神來,白無常的聲音又傳到我耳朵里,“別放在心上,他就那樣,無利不起早,這點,好想跟你有一拼啊。”
前面的話聽著還好,可這最后一句話怎么就……
我想探究一下白無常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可他不等我回答就把目光轉(zhuǎn)向河里的陳帆。我不甘心地嘆口氣,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陳帆上半身已經(jīng)露出了水面,只是兩腿還浸在水里,像是被固定在了水下。突然,陳帆咬咬牙,彎腰雙手抱住右大腿,似乎是想把右腿提出來。他渾身緊繃,卯足了勁,可是那條腿卻怎么也不動彈,只帶著周圍的水面上蕩起圈圈水波。此時的陳帆,就像參賽的舉重運動員在最后關(guān)頭,要拼命舉起重量超出自己體力極限的杠鈴一般,起則勝,只是這勝敗,誰也無法預(yù)知。
“嘩啦”一聲,陳帆終于將一條腿舉出了水面。等等,不僅是一條腿,他的腿上還掛著其他東西——面色兇惡,頭發(fā)濕滑,雙手緊緊地箍著陳帆的腿,那是……
“水鬼?是水鬼!”
“那家伙竟然把水鬼給帶出來了!”
“嘿,真沒瞧出來啊,王元,看來你這次要發(fā)呀!”
“新局新局,押那家伙帶出水鬼的數(shù)量,押中的一賠一百了??!”不得不說,這牛大帥可真是個見縫就插針的天才!
“牛大帥,我押十注,三個!”
“李青你腦子進三途河水了,他一下就帶出來三個,你還押三個?”
“老子喜歡,我就賭他下一秒沉水,怎么了?”
“好了好了,李青,押三,十注!”
“哼,我就不信,牛大帥,我也押十注,押十,就跟他李青對著干!”
“好好,沒問題,陳實,押十,十注!還有要押的嗎?”
“我,我押四,一注!”
“我押六,四注!”
……
我一邊在心里暗嘆牛大帥的生財之道,一邊死死盯著三途河。陳帆右腿出水,帶出三個水鬼,他用手去撥那些水鬼,想把他們拽開,可是怎么也拽不掉。水鬼死死地箍著他的腿,甚至還用牙去咬他。
陳帆依然在掙扎,臉上是憤怒,還有些許無奈。他的胳膊胡亂揮動,不起任何作用。突然,一個水鬼竟然高高躍出水面,死死抱住了陳帆的胳膊。
“媽的,還真出來了第四個!”
不知誰在身后罵了一句,我無心辨認,只驚訝地看著那剛剛出來的水鬼——他分明就是之前在岸上要殺我的厲鬼小頭領(lǐng)!
他跟著陳帆一起踏進了三途河,剛才被水鬼拖下了水就一直沒出來,此時卻突然跳出來,看樣子,分明是要把陳帆也拖進去!
怎么會這樣?
“哎……”一聲輕輕的嘆息傳進我的耳畔,是白無常,“小伙子,看到了吧?這三途河水的毒性可不比魔霧區(qū)的魔霧弱呀!待在魔霧區(qū)里,在忍受多年的心智和身體折磨后,時間一到,那家伙還有可能踏上黃泉路,完成輪回轉(zhuǎn)世??墒?,一旦落入這三途河水,就會迅速被河水腐蝕掉靈魂,到時,他就只能待在這冰冷的水底,做永生永世的水鬼。水鬼們知道自己無法再轉(zhuǎn)世,就會對有希望轉(zhuǎn)世的鬼產(chǎn)生妒忌,一旦有鬼落水,他們就會一擁而上,將那些鬼一個不留地拖進水底!”
永生永世做水鬼?無法轉(zhuǎn)世?一個不留?
聽著白無常一字一字的解釋,我的身體不禁一陣戰(zhàn)栗。
怪不得,怪不得老蔡之前要勸陳帆回頭!
他是忠言,卻終究逆耳!
明白了陳帆此刻面臨的巨大危險,我的心更加緊地揪起來,心里祈禱陳帆不管怎樣也要挺過來。這輩子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太娘們,太矯情。可是,只要陳帆能順利地從三途河里出來,我寧愿再矯情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他已經(jīng)到河中央了。他的上半身和一條腿露在水面上,有四個水鬼掛在他身上,拼命地把他往水里拖。重心不穩(wěn),胳膊受制,他只能無奈地將好不容易拉出來的腿再放回水里。
看到陳帆突然這么做,岸上的圍觀者一片嘩然。
“切,不會吧,這么容易就不行了!”
“哎,本來以為還有好戲看呢,沒想到這么沒意思!”
“滾!你他娘的損失一場好戲算什么,老子可是押了十注他贏的呀!”
陳帆極力想甩掉掛在胳膊上的水鬼,可是他越甩,那水鬼就將他抱得越緊。他試圖用另一只手拽開水鬼,可他剛伸出手,就又有一只水鬼從水里跳出來,將他最后一處還可以活動的肢體給箍住。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一口冷氣趁機撲進我的喉嚨里,刺癢得讓人難受。
陳帆緩緩抬起了頭,目光望向老蔡。他臉上的無奈已經(jīng)退去,頑固的陰冷和倔強再次爬上那飽受折磨的眼角眉梢。他死死盯著老蔡,盯著這個他一度抱有極大希望的人,眼里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突然,他仰天大笑,沉重的笑聲振聾發(fā)聵,連空氣也微微顫動起來。半晌之后,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在一片驚呼聲和咒罵聲中,他的胳膊無力地垂下,身體迅疾栽進了三途河里。
三途河水有劇毒,能腐蝕靈魂,落入其中的鬼只能永生永世做水鬼,再沒有轉(zhuǎn)世輪回的機會。水鬼心生妒忌,會將任何落入水中的鬼拖進水底,一個不留。
河水冰冷徹骨……
白無常的話一遍遍在我耳旁縈繞,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哎,真是可惜了,空有一身那么好的拳腳功夫,可惜呀……”白無常淡淡地感嘆道。
他還想說什么,老蔡卻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死死地盯著他。他隨即收聲,尷尬一笑,拉著黑無常一起離開了。
遠處秦廣王殿高大閣樓上的身影也消失了。
眾鬼差漸漸離開岸邊。
牛頭算清賬目后也喜滋滋地和馬面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鬼差有狂喜大叫的,也有罵罵咧咧的。
賭局嘛,本來就有輸有贏,但這場賭局,最大的贏家似乎只有牛頭。
他們所期許的盛況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誰會再去關(guān)心三途河剛剛吞噬了一個叫陳帆的厲鬼,他在魔霧區(qū)呆了將近三十年,三十年間,他無數(shù)次強渡三途河。他勇敢,有魄力,有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比我優(yōu)秀不止一百倍!這一天,他集結(jié)數(shù)目龐大的眾厲鬼,終于攻克了曼珠沙華的屏障,卻最終消失在他們第一次踏足的三途河水里。
他們吸引了幾乎整個陰司的關(guān)注,但沒有誰真正關(guān)心他們的成敗。對陰司而言,他們的行動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次小打小鬧。勝者王侯功記千秋,輸了,轉(zhuǎn)身之間,就被遺忘得干干凈凈。
歷史的殘酷,終究還是其演繹者的殘酷。
河水恢復(fù)了平靜,清澈見底,河岸也逐漸恢復(fù)了安靜。
老蔡沒有立即拖船入水,他在岸邊坐下,一鍋接一鍋地抽煙。天地死寂,唯有那一圈圈白色的煙霧在眼前繚繞。
死界岸邊的曼珠沙華,迎風(fēng)招展,殷紅如血,觸目驚心。
我沉默地坐在老蔡身邊,吸著散發(fā)出淡淡清香的煙霧,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水鬼,陳帆。”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這兩個名字。
那時的我,根本沒有想到,多年之后,我會跟今天的陳帆一樣,義無反顧地將腳踏進三途河冰冷徹骨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