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跟三途河之間相隔十幾里地,寬無止境,常年被厚厚的濃霧籠罩。三途渡船有三不渡,那些陽壽未盡的,以及付不起船費的鬼,就只能游離在這塊濃霧籠罩的區(qū)域里。
因為濃霧會吞食鬼的心智,并一點點地腐蝕他們的身體,所以鬼在陰暗的濃霧里是身心煎熬,這一點,從濃霧里每天傳出的鬼哭和慘叫就能看得出來。又因為這一點,這塊沒有被正式命名的濃霧區(qū)域又被大家稱為魔霧區(qū)。
鬼由魂而來,所以是不死的,他們不會被魔霧再次殺掉,只能日復一日地忍受魔霧侵蝕身心所帶來的痛楚。時間一長,即使再單純的鬼,也會逐漸變得怨念深重,喪心病狂,發(fā)起瘋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將新來的鬼故意拖進濃霧里那都是小事,最瘋狂的莫過于結伙強渡三途河。
鬼門關處有眾鬼差把手,進來容易,出去難,那些游離在濃霧里的野鬼在沒有退路的前提下,就會選擇強渡三途河。
我上岸去抓偷花賊,就很不幸地目睹,并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極其悲壯而慘烈的一幕。
那時我專心循聲朝偷花賊奔去,為了不打草驚蛇,我還特意放輕了腳步。偷花賊離渡船有一段距離,我慢慢靠近,花叢里的窸窸窣窣聲就越來越大,那聲音越大,我就越興奮。
我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將全身的感官、肌肉和血液都積極調動起來,只等著靠近之后將那偷花賊抓個現(xiàn)行。哼,竟然敢來偷花,看我不怎么收拾他!我自己還沒有學會什么本事,到時我一定要好好誘導一下老蔡,讓他好好教導折磨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偷花賊!
近了,近了,我已經(jīng)能看到花叢里晃動的背影了。他雖然趴得低,隱藏得很好,但一襲白衣在殷紅如血的花叢里還是格外刺眼的。
快了,快到他身后了……對方身份底細不詳,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最好給他來個偷襲。
十步,九步,八步……
不好!花叢里的身影突然不動了,難道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小心地停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血紅里的一片白。花叢里的窸窸窣窣聲消失后,周圍突然變得很安靜,似乎連空氣都靜止凝固了,有種讓人窒息的感覺。
雖然我來的時間不長,但也已經(jīng)清楚,濃霧里無時無刻都會傳來或凄慘或憤怒的鬼叫,這種安靜……絕對有問題!
我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開始一點點地凝固,身體變得僵硬,連心臟的跳動都緩慢下來。我僵硬而迅速地轉動脖子,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身體機能出現(xiàn)暫時的靜止,接下來,血液就攜帶者深重的恐懼發(fā)瘋似的在我的身體里奔涌,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越跳越快。
鬼,一大群面目猙獰、齜牙咧嘴的鬼正悄無聲息地站在我面前。他們像服從命令的士兵一般齊刷刷地站著,形成了一睹密不透風的鬼墻,那數(shù)量,簡直堪比國慶閱軍。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厚顏無恥地幻想自己可以站在威武整齊的隊伍前,器宇軒昂地大放厥詞,以一人之力對抗全軍之威,那將是何等的英雄榮耀!即使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大幫流著鼻涕、提著褲子的小屁孩,我也多少有幾分自豪感,可是,這一大波兇神惡煞的瘋鬼算怎么回事?。?/p>
哎,我真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自己必須撒腿就跑,但求生的本能早已被恐懼制服,我試著邁動腿,腿卻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我想喊老蔡救命,嘴巴開開合合卻一點兒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擋道者,殺。”最前面那個體格巨大,看起來像頭領的鬼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他身后的群鬼立刻附和。
頭領鬼向身后揚了揚手,群鬼又立刻安靜下來。接著,他便大搖大擺地慢慢朝我走來。我知道,他肯定是聞到了我身上散發(fā)出的恐懼的味道,所以看我的眼神里帶著輕蔑和得意。
我完全喪失了移動的力氣,僵硬地站在原地,覺得整個身體都在向里面緊縮。
他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體格雖然巨大卻處處都帶著傷,看來他在濃霧里受了不少苦。他慢慢靠近我,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眼里的輕蔑漸漸被兇狠和凌厲代替。我知道,等下一秒我成為他的犧牲品后,他的臉上一定會露出變態(tài)而快意的笑容。
希臘神話中,奧德賽的同伴被神女喀爾刻變成了豬。有人說,人被變成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變成豬后還保留著人的思維和記憶。記得當時看到這段話時我對神女喀爾刻的做法還大加贊賞了一下,并再次嘲笑了一番那些被變成豬的人。
而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比那些被變成豬的人還可憐。我的心智可以預知所有的危險,卻無法指揮我的身體做出任何逃命的舉動!
我只能眼睜睜地等著自己即將到來的悲慘命運。
那一刻,我甚至想到,早知道自己要慘死在厲鬼的折磨下,我還不如早早就喪生于車輪下。哎,都怪那個吳天寶多事!
群鬼頭領看著我,緩緩地向我走近。他就像個志在必得的獵人,在囊中之物的獵物面前,竟有了幾分玩味的心思。他舔了舔發(fā)白的嘴唇,然后張大嘴活動一下嘴部肌肉,尖利的上下牙齒互相碰撞,發(fā)出讓人不寒而栗的聲響。
可惡!我越來越害怕,竟然連逃命的心思都沒有了!
一步之遙。
我知道,他只要再往前邁一步,或者伸出干枯的手,我就真的沒有任何生的機會了。
我看到他的手在破爛的衣衫下握緊,又松開,然后慢慢抬起。
他放聲大笑,刺耳的笑聲讓我渾身發(fā)抖。
我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很沒用,但這是當時的我唯一能做出的舉動。
那只看起來干枯的手會伸到哪兒呢?是先抓住我的肩膀呢,還是直接扼住我的脖子,要了我的小命?
我不知道。
當時不知道,后來也不知道。
當我感覺到那透著陰冷寒氣的手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獵人突然發(fā)出一聲聲慘叫。我睜開眼,看到他的臉上、身上灑滿了鮮紅似血的花瓣。他顯然很害怕,大叫著胡亂地拍打身體,想讓那可惡的花瓣遠離自己。
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驚恐和憤怒。
那一刻,我的力氣突然全都回來了。我來不及多想,撒開腿就跑。渡船,老蔡,我必須盡快趕到他們身邊!
群鬼首領看到我跑了,立即命令手下向我進攻,鬼墻張牙舞爪地朝我涌來。我心下發(fā)狠,腳下生風,迅疾朝老蔡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哇哇大叫著喊老蔡。
可是,老蔡在哪兒呢?
“錯了,這邊!”老蔡焦急的吼聲在我耳邊響起,那聲音里還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循聲望去,糟糕,情急之下亂跑一通,我竟然離老蔡和渡船越來越遠!
沒時間多想,我趕緊轉身掉頭,在浩瀚的群鬼里左突右沖。此時此刻,即使我身手矯捷身輕如燕矯若游龍,恐怕也難以躲開大小鬼們的群毆了,更何況,我還是一個身體有恙的傷員!
我宛若置身波濤洶涌的大海,群鬼就像細密的海水一樣將我團團圍住,讓人窒息。他們有的拽我的胳膊,有的拉我的腿,有的扼住我的喉嚨,有的甚至爬到我身上,作勢要咬我的脖子。我拼命地掙扎,胡亂地扭動身體,揮動胳膊,亂踢雙腿,卻怎么也沒辦法讓他們離開我的身體。
我費勁地撥開蓋在眼睛上的一只干枯的手,看到老蔡正拼命劃著船向我這邊趕來??墒牵烙嫴坏壤喜腾s到,我就要被多鬼分尸了。再說了,就算老蔡及時趕到了,他一個人如何對付得了這么多喪心病狂的瘋鬼?
一絲絕望涌上我的心頭。
如果說剛剛在面對群鬼頭領時,我感到絕望的同時也感到幾分不甘的話,那么現(xiàn)在,我心里就只有徹底而純粹的絕望了。
我放棄了。我收起自己的力氣,像個提線木偶似的,任由群鬼拽動我的身體。一陣陰寒徹骨的涼氣襲進我的脖子,我知道,下一秒,一排尖利的牙齒就會嵌入我的血肉里,那會是什么感覺呢?
“咚”的一聲,尖牙的主人突然痛苦地大叫著離開我的身體,滋啦啦的聲響從他扭曲的臉上傳來。我心下一喜,這樣的攻擊效果除了來自老蔡發(fā)燙的煙袋鍋子,還能有什么?
老蔡的煙袋鍋子果然有玄機,不僅煙袋桿能長短粗細自如變換,而且煙袋鍋子的大小也可以隨意變化,此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煙袋鍋子就足有平底鍋那么大。
接連幾聲“咚”“咚”“咚”的悶響之后,掛在我身上的大小鬼們就都怯怯地放開我,手足無措地望著那神出鬼沒、攻擊力無窮的煙袋鍋子。
我一時脫險,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得意忘形起來,想好好在這些大小鬼面前叫囂一番。可我才剛剛伸出食指打了個手勢,滾燙的煙袋鍋子就鉤住了我的腰。我來不及慘叫,身體便被鉤到了空中,一眨眼間,我就被甩到了渡船上。
我咋咋呼呼地拍著腰部,再抬頭看時,老蔡已經(jīng)佝僂著背站在船頭,嘴里叼著的煙袋鍋子里冒出一圈圈白色的煙霧。
群鬼依然在岸邊叫囂威脅。此時站在船上我才看清楚,岸上群鬼的陣勢之龐大,即使國慶閱兵也趕不上。剛才圍剿我的那群鬼,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群鬼都站在岸邊,像是想要接近三途河,但礙于曼珠沙華的劇毒又不敢貿(mào)然前進。看著面色凝重的老蔡,我感激地安慰道:“老蔡,我都上岸了,沒事了,他們動不了我。”
老蔡苦笑著搖搖頭:“秦平,你覺得他們這么興師動眾地來到岸邊僅僅是因為你?”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樣想好像確實有點兒自戀啊。
“老蔡,那你的意思是……”
“他們要強渡三途河。”老蔡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