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你記住了,咱這渡船有三不渡。”老蔡一邊梆梆梆地磕煙袋鍋子,一邊緩緩地對我說,“一不渡陽壽未盡者,二不渡不付船費者,這三不渡嘛……”
老蔡說著竟收起煙袋鍋子,半躺在船頭。
人都變成鬼了,坐船還要收船費?天底下還真是沒有免費的午餐啊!一想到自己要是變成鬼來到這兒連船費都掏不出來,我就不禁心涼一大截。
唉,不對,我現(xiàn)在可是收錢的!這么一想,我又立刻來了精神。
“三不渡什么?”老蔡故弄玄虛等著我問,那我就趕緊問問。
“這三不渡呀,心情不好了,老頭我誰也不渡。”老蔡這話說得氣定神閑,平淡無常,而且話未說完,他就瞇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老蔡頭,你別欺人太甚!”黑面大漢的臉色更黑了,“陰司規(guī)定明明只有前兩條,哪兒來的第三條!”
把陰司都搬出來了,這二鬼果然不一般,難道他們是鬼差?一想到這兒,我的腦子里立刻就蹦出了“黑白無常”這幾個字。
老蔡卻依然閉著眼睛,好像沒聽到似的。
黑面大漢還要發(fā)作,白面書生卻趕緊搶到他前面:“老蔡,你的規(guī)矩我們當(dāng)然懂,這不,船費我們剛在路上就準(zhǔn)備好了。”
白面書生手里多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我看得眼睛都直了。
“老蔡,你看,我們確實是趕時間,麻煩你……”
“白鬼差,我這兒渡船的規(guī)矩,你剛剛可是聽到的!”老蔡說話時連眼睛都沒睜開。
我猜得沒錯,對面兩位真的是大名鼎鼎的黑白無常!
白無常好言相求被駁回很沒面子,臉上堆起的笑意被慍怒代替。
我心里暗暗叫苦。白無常這種不怎么生氣的類型,一旦生氣了,后果可是不堪設(shè)想的。
我眼珠亂轉(zhuǎn),思量著該怎么勸勸老蔡這個怪脾氣的老頭。奇怪了,他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了,從我醒來到現(xiàn)在,好像沒有發(fā)生什么讓他不開心的事吧?難道他就只是想跟黑白無常過不去?
我瞅一眼岸上的黑白無常,心想他們只有自認(rèn)倒霉的份兒了,卻突然看到白無常眼光一閃,臉上慍怒盡消,竟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在黑無常耳邊低語幾句,黑無常立刻轉(zhuǎn)身沖進(jìn)了身后被濃霧籠罩的群鬼中。
接著,我就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后是求饒聲,最后是漸去漸遠(yuǎn)的咒罵聲。
“老蔡,今天霧太大,我們哥倆又心急趕回去,一時疏忽,讓陽壽未盡的混了進(jìn)來,您老別見怪啊。”白無常煞白的臉上又堆起了諂媚的笑。
呼,原來如此!
沒有回答,老蔡好像睡著了。
黑無常已經(jīng)來到岸邊,無辜地看著白無常。白無常瞪他一眼,他咽了口唾沫,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老蔡,我……剛才是我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
“秦平!”老蔡醒來比睡著還快,不等黑無常說完,就大聲地喊我名字。
我趕緊應(yīng)一聲。
“老頭我心情好了,開工!”嘹亮蒼老的嗓音像是從幾千年前穿越而來,振聾發(fā)聵。
我心底對老蔡的敬意值蹭蹭往上躥,直逼爆表。
老蔡把船再往岸邊靠了靠,然后把船槳搭在船與岸之間,諸位鬼差、大鬼、小鬼就踩著船槳上了渡船。
渡船不大,我還在擔(dān)心這么小的船如何裝得下岸上的群鬼時,黑白無常已經(jīng)帶著十幾個大鬼小鬼上了船,而且船上一點兒也不顯得擁擠。
正疑惑間,老蔡手里的船槳已經(jīng)向后劃去,渡船平穩(wěn)地行駛在水面上。與此同時,黑白無常帶來的那些大鬼小鬼都齊齊發(fā)出不同程度的慘叫,就像遇到狂風(fēng)暴雨的船客般,凄厲的慘叫讓人膽戰(zhàn)心驚。
好奇害死貓,我忍不住向群鬼看去,十幾個大鬼小鬼,除了一兩個面色平靜的,其余的都面目猙獰扭曲,顯得痛苦萬分。一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叫聲便不再讓人害怕,反而讓人無端產(chǎn)生幾分同情。他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出現(xiàn)這么痛苦的表情,發(fā)出讓聽者都不寒而栗的叫聲?
“年輕人,他們不是經(jīng)歷了什么,而是正在經(jīng)歷的事讓他們痛苦。”
切,又是一個可以看透人心思的!
我循聲望去,看到白無常正在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馬上意識到他一直在觀察我。我看一眼黑無常,他因為剛才的事,一上船就坐在船沿上生悶氣。
正在經(jīng)歷?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問道:“你什么意思?”
要是擱平常,別說見到黑白無常,就是一般的大鬼小鬼,我估計早都嚇得屁滾尿流了,可現(xiàn)在嘛,剛才的事我已經(jīng)看出來,別看老蔡是個不起眼的擺渡人,但連黑白無常都忌憚他三分。我又是他的徒弟,十有八九就是未來的擺渡人,跟白無常說話也就多了幾分底氣。
“小伙子,看來你還不知道這兒為什么叫三途河吧?”白無常向我靠近一步,笑著說道。
他的笑讓人很不舒服,我看著他不說話,心想要說趕緊說,不說我一會兒問老蔡。
“哦,沒關(guān)系,”白無常頓了頓,繼續(xù)笑著說,“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其實呀,也很簡單,你瞧著這河水波平無浪,船也行駛得平穩(wěn)無事,他們可不一樣,河水會根據(jù)鬼生前的行為表現(xiàn)出不同的流速,生前為善的,看到的水就跟你看到的沒什么區(qū)別,要是作惡多端的,他們眼下可就是在狂風(fēng)暴雨里顛簸呢!因為水速一般分成緩慢、普通和急速三種,所以這河也就被稱為‘三途’。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怪不得群鬼中有的面色平靜,有的又痛苦異常,而痛苦的那些,表現(xiàn)的程度又不一樣。
我忍不住又仔細(xì)瞧了瞧,十幾個大小鬼中竟然只有三個面色平靜如常的。
哎,人性本善,可也終究敵不過社會這個大染缸呀!我暗自感嘆,卻突然被一聲凄厲無比的慘叫吸引,循聲望去,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渾身顫抖,恐懼地張大嘴巴,似乎恨不得把自己整張臉給吃下去。
他生前究竟做了什么,竟會在三途河上這么害怕?
“他呀,”白無常突然開口道,“有個朋友十年前借了他一萬塊錢一直不還,他攜妻帶子走投無路,便殺了對方全家七口,然后自殺了。”
哎,談錢傷感情,都說朋友之間只要提起借錢這個話頭,多深的友誼,都算玩完了。不過,八條人命卻只是因為一萬塊錢,真是作孽!
咦,不知道他殺的人有沒有跟他一起在船上呢?不曉得這場官司到了閻羅王那兒,會怎么判呢?
奇怪,中年男子左邊的那位明明非常害怕,卻倔強地緊閉雙唇,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河水,像是要把嚇唬自己的東西給嚇回去。
即使面對恐懼,他的眉目之間都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這樣的人,要是生在亂世,不是梟雄,也是一代名將。望著他惡狠狠的雙目,我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哦,小伙子,你看,他右邊那位,就是借他錢的朋友,后面那個是他朋友的老婆。”
我順著白無常的話朝右邊看去,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正拼命地晃著腦袋,嘴里連連叫著“不要,不要”,他的后面,他那臃腫碩大的老婆也在殺豬一般地嚎叫著。看來都不是什么善類,死有余辜!
不知不覺間,船已經(jīng)行至死界岸邊。
白無常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和黑無常將群鬼帶上岸,直奔秦廣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