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在城市里生活慣了的人,大多都以為農(nóng)村人又臟又臭,不會講究。
其實這話要分開講。
說起來,咱們農(nóng)村人過日子是非常講究的。別的不說,就說這“拾糞”,雖然是方言,但是看字面的意思,也大約可以理解到所含的內(nèi)容,那就是撿拾地上的糞便。
聽到這話,肯定有人就有些想不明白了,很疑惑怎么有人天不亮就起來拾糞,那得有多少糞給他撿拾?莫不是農(nóng)村人夜里都是隨地大小便的?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不了解農(nóng)村的情況了。這里所撿拾的“糞”,不是人糞,而是牛羊豬驢的。
一般來說,農(nóng)村人家家都養(yǎng)一些牛驢,耕地趕車,少不了它們。這些牛驢,個頭大的,一般都拴起來上槽,用草料喂養(yǎng),而一些小的牛驢,也就是新生的幼崽,基本上都是散放的。這些小東西晚上出去樹林里吃草,滿村子瞎轉(zhuǎn)悠,于是到處都會落下糞便。
然后,有些人家,有時候會起早沿著村子里的白茬土路走一圈,把路上落下的牛驢糞撿拾掉。做這個事情有很多好處,一個是保持村子的清潔,第二個則是因為牛驢糞也是好東西,可以當肥料,一年積累下來的話,勤快一點的話,可以省下不少化肥錢。
表奶家的那個小三子,本名叫徐三,是表奶的第三個孩子,上面兩個都是女孩,所以表奶一直很疼這個兒子,這么多年了,估計都沒讓徐三上手洗過一件衣服。
這徐三說起來,我還得叫他表叔。他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不過結(jié)婚挺早的,五年前就結(jié)婚了,但是婚后生活很不如意,主要是我這表奶不省心,人家夫妻倆的事情,她非去攙和,這不,人家女方感覺和他過不下去了,去年和他離了婚,臨走連個孩子都沒落下來。
這次徐三居然中邪了,可想而知,表奶急成個什么樣,也真虧她老人家身體好,不然這一把年紀,這山還真一定能爬上來。
表奶來的時候,帶了一籃子雞蛋,不用數(shù),不是十八個就是二十八個,這也都是有講究的,雞諧音“吉”,八諧音“發(fā)”,目的就是圖個吉利。
至于說事后擺酒,那也是暗含“長長久久”的意思。
所以說,老人家雖然短短幾句話,真要全部理解,光解釋就得大半天,這些事情一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有些更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大家往后看,想必看多了,就會明白其中一些話的含義了。
至于爺爺幫人驅(qū)邪避兇,會不會拿錢的問題,一般來說是不會拿錢的,農(nóng)村人不興這個,都是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時交往很少提到錢,都是人情,最多送點東西,東西無非是雞蛋、花生、紅棗之類的吉利物,擺一桌酒席,那已經(jīng)是高檔謝禮了。
當時爺爺聽了表奶的話,瞇著眼睛抽了一口煙,點頭道:“行,大妹子你等等,容我收拾一下,馬上就跟你走。”
聽到這話,表奶連忙站起來謝了,滿臉開心,似是對爺爺?shù)哪芰Ψ浅W孕拧?/p>
見到這個狀況,我眨眨眼,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才好。
說起來,這時候,我應(yīng)該回家的,但是正好又被表奶說的話勾起了好奇,心里想了一下,覺得橫豎是周末,反正無事,不如跟去看看,順道也見識一下爺爺?shù)哪芰?,看看他到底是裝神弄鬼,還是真會一些東西。
當下爺爺走進里屋,鼓搗了一通,收拾個小木箱子出來,箱子大約一尺長,半尺寬厚,上面有個牛皮帶子,可以挎在肩上。
爺爺平時給人家“看事兒”,都是背這個箱子,也不知道里面具體裝些什么,我沒仔細研究過。
老人家收拾好了之后,就帶上門,準備跟著表奶下山,我也只好跟出來,默默跟在后面。
許是方才被我氣到了,爺爺一路上也沒和我說話,只是和表奶聊著天,家里家常地扯著,偶爾都能提起頭十年的事情來,也真虧他們記性好。
一路來到村口,爺爺這才停下來,對我道:“一手,你先回吧,和你爸媽說下,午飯做軟點,我過來吃。”
“哎呀,他表爹啊,你這哪里話?你給小三子看事兒,還能讓你回家吃飯?”爺爺?shù)脑?,被表奶打斷了?/p>
聽到的話,爺爺笑了一下,點頭對我說:“那也行,那就不去吃了,你回吧。”
我有些扭捏地看看他老人家,支吾了一下,說:“我先不回了,跟你一塊去轉(zhuǎn)轉(zhuǎn)。”
聽到我的話,爺爺看了看我,大約知道我是好奇,就笑著說:“去也行,不多到時可規(guī)矩點,不要亂說話,也不要亂動,叫你干啥就干啥,知道不?若是不小心說錯話,犯了忌諱,惹禍上身可就罪過了。”
“我懂的,”我點點頭說。
見到我點頭,爺爺這才轉(zhuǎn)身和表奶一起,帶著我,一路往村西頭走。
表奶和她兒子沒分家,這么多年一直住一個院子,表奶一個人住堂屋,占著整三間房間,徐三卻是住著側(cè)屋,一共才兩間。當時看到他們家這格局,就有點理解為什么徐三的媳婦會和他離婚了。
這老太太在家里明顯還處于主宰地位,這要是在封建社會,也就罷了,可惜現(xiàn)在是新時代,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這個?
也不怪常常聽到一些老人哭訴兒媳婦對他們不好,說起來,這里頭的責任,似乎也不全在兒媳婦。反正我覺得,要是我娶了媳婦,我爸媽肯定得給我騰地方,不騰出來,我估計得拆了他們的房子。
這不能說是不孝順,這其實是爭取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好容易娶個媳婦,千難萬難的,還不讓好好過活,倆老頭頭老太太,土都埋半截的人,占那么多資源,讓兒孫受委屈,這本身就是不地道的做法,要是當年他們的父母也這么干,他們能過舒坦?
中國人講究尊老愛幼,父母是榜樣,凡事做在前,你們不體貼孩子,還指望孩子孝敬你們?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到了徐三家,進了屋子,發(fā)現(xiàn)屋子里光線有點暗,黑乎乎的,無形中感覺有點涼氣。
徐三躺在里屋的床上哼哼著,不知死活。
爺爺上前看了一下,翻開徐三的眼皮看了看,給他把把脈,又摸摸額頭,問他除了睡墳頭之外,這兩日還有沒有遇到別的事情,比如不小心跌倒什么的。
徐三想了一下說昨天下午走路口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沒反應(yīng)過來,后腦勺著地,給嚇了一跳。
爺爺聽了,點點頭說:“這么看來,也不定是中邪,指不定是嚇著了,得給叫叫。”
所謂的“叫叫”,其實就是“叫魂”,也就是俗稱的“招魂”,是一種迷信的儀式,農(nóng)村人特信這個。我從小在村子里長大,沒少見過給孩子叫魂的人家,對這個還算比較熟悉。
當時表奶聽到這話,就讓爺爺給徐三叫叫,爺爺擺擺手說他不行,要叫的話,還得表奶來才行,兒行千里念著親,親媽叫魂才有效。
然后爺爺問徐三能下床不,徐三說渾身酸疼,吃了退燒藥也不管用,估計是下不了床,爺爺就點點頭,轉(zhuǎn)身對我道:“等會你負責答應(yīng)。”
我點點頭,這個我懂。叫魂的時候,一般都是大人在前面叫著掉魂人的名字,然后后面跟著個人負責答應(yīng)。
大人喊一聲:“某某,來家嘍——”
后面跟著的人就答應(yīng):“來了。”
負責答應(yīng)的人,一般自然是以掉魂人自己為好,實在不行的話,小孩子也行。
我雖然十五歲了,但是在爺爺他們眼里,其實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孩子。
叫魂的儀式,一般分為中午和晚上兩種。
當下我們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然后爺爺就讓表奶舀了一碗玉米,放在院子里的磨盤上,上面插上一支香,點了。
然后又取一只白口大瓷碗,一只黑口小瓷碗,一只勺子,三張草紙,來到門口坐下。
大中午的,日頭正好,爺爺蹲在磨盤邊抽煙,負責看著,表奶坐在門口,負責叫魂,我則是站在她身后,正好位于門框下的陰影處,負責答應(yīng)。
叫魂開始之后,先用白口碗舀滿滿一碗水,然后用草紙包住勺子頭。
之后表奶開始叫徐三的名字,一邊叫一邊用手從大白碗里面沾水出來滴到勺子里的草紙上,草紙透水,勺子里水滿了之后,水從勺子邊上往下流,底下地上則是放著黑口瓷碗,要一直滴到黑口瓷碗里的水滿了才行。
這是正午叫魂的儀式,我從小耳濡目染,整個過程算是爛熟于心。至于這玩意到底有沒有用,我覺得其實還是有點用的,畢竟心理暗示嘛,對人有一定的催眠作用。
當下表奶一邊滴水,一邊叫著:“小三子,回來吧。”
然后我就在后面答應(yīng)著:“來了。”
估計是因為我的確是正處于生理叛逆期,當時一邊答應(yīng),一邊感覺好笑,好幾次都差點笑出來了,結(jié)果都被爺爺?shù)闪嘶厝ァ?/p>
就這么叫著,一直重復(fù)同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之后,我自己都有點迷迷糊糊犯困了,開始揉眼打哈欠了。
然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之間,我右手猛然感覺到一陣涼颼颼的風往屋里灌,當時渾身一個激靈,還以為是起風了,連忙張眼看了一下,卻才發(fā)現(xiàn)院子的樹葉連動都沒動一下,那涼風就是無故而起的一陣陰風。
這個狀況讓我心里一驚,抬頭向爺爺望去,卻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起身來,正在滿臉凝重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