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像個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午后的陽光把博物館展廳的玻璃曬得發(fā)燙。林辰蹲在地上，指尖捏著軟毛刷，小心翼翼地拂過面前出土的宋代瓷片——這是他作為歷史系實習(xí)生的第三個月，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恒溫恒濕的展廳里整理文物，日子平淡得像展廳里循環(huán)播放的講解錄音。

手機突然在褲兜里震動起來，尖銳的鈴聲刺破了展廳的安靜。林辰慌忙按了靜音，起身往休息室走，屏幕上跳動的“二叔”兩個字讓他皺了皺眉。老家青竹村信號不好，二叔很少主動打電話，除非是急事。

“辰兒……你、你快回來……”電話接通的瞬間，二叔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發(fā)皺還帶著顫音，背景里混著呼嘯的風(fēng)聲和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狗吠，“你爺爺墳前的老槐樹……一夜就枯了！樹根底下還滲紅水，村里老人說……說這是煞水，林家要遭禍啊！”

林辰的腳步頓在休息室門口，空調(diào)風(fēng)掃過腳踝，卻沒壓下心里的煩躁：“二叔，您別聽老人瞎念叨，一棵樹枯死很正常，紅水可能是地下的鐵銹，哪來什么煞水？”他是學(xué)歷史的，講究實證，從小就不信村里那些風(fēng)水迷信的說法——爺爺在世時總愛擺弄羅盤，還總說青竹村的龍脈藏在林家祖墳下，林辰只當(dāng)是老人的消遣。

“正常？怎么可能正常！”二叔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像是怕被什么聽見，“張嬸家的雞昨晚半夜啼血，脖子擰得跟麻花似的，血濺了滿院！還有你小侄子，今早突然高燒，嘴里一直喊‘黑衣人教我畫叉’，手在半空亂劃，那模樣……跟中邪了一樣！辰兒，你爺爺托夢給我了，說他墳地的氣散了，要出事?。?rdquo;

林辰捏著手機的指節(jié)泛白，喉結(jié)滾了滾。他知道二叔不是會說謊的人，可這些事湊在一起，怎么聽都像編出來的鬼故事。正想再勸，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音，只有風(fēng)聲越來越響，像是有人把話筒湊到了風(fēng)口，過了幾秒，才傳來二叔帶著哭腔的低語：“辰兒，你回來看看吧，哪怕就看一眼……”

掛了電話，林辰盯著手機屏幕上“青竹村”的備注，心里像塞進了一團濕棉花。他想起三年前爺爺走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天，爺爺躺在病床上，抓著他的手反復(fù)說“辰兒，守住祖墳，別讓外人動”，當(dāng)時他只點頭應(yīng)付，現(xiàn)在想來，爺爺?shù)难凵窭锖孟癫刂麤]看懂的慌。

當(dāng)晚林辰在出租屋里翻來覆去，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著。夢里的天是灰的，腳下的泥土黏得像血，他站在爺爺?shù)膲炃?，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枝椏像枯瘦的手，在風(fēng)里晃得嚇人。突然，墳堆里傳來“嘩啦”一聲，爺爺從土里坐了起來——他穿的還是下葬時的藍(lán)布衫，領(lǐng)口沾著泥，臉色青白得像涂了粉，手里舉著個生銹的青銅羅盤，羅盤指針瘋狂打轉(zhuǎn)，紅色的液體從他指縫里滲出來，滴在地上暈開小血花。

“辰兒，過來。”爺爺?shù)穆曇魶]有一點溫度，像是從罐子里倒出來的，“龍脈要斷了，他們要挖你的根……拿著羅盤，回村。”

林辰想跑，腳卻像被釘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爺爺把羅盤遞過來，指尖碰到羅盤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爬上來，羅盤上的刻度突然亮起紅光，爺爺?shù)哪樤诩t光里扭曲，嘴一張一合，說的話卻變成了刺耳的尖嘯。

“??！”林辰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冷汗把睡衣浸得透濕，窗外天剛蒙蒙亮，窗簾縫隙里漏進的光在地上投出一道細(xì)長的影子，像極了夢里老槐樹的枝椏。他摸了摸胸口，爺爺留下的玉墜還掛在脖子上，玉墜是溫的，可剛才夢里的寒意好像還鎖在骨頭里。

半小時后，林辰背著雙肩包站在了長途汽車站。最早一班去青竹村方向的大巴車還沒檢票，候車廳的燈泛著冷白的光，幾個裹著外套的乘客靠在椅子上打盹，呼吸里帶著淡淡的霉味。林辰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時手還在抖——他不是信了二叔的話，只是那個夢太真，真到他不敢再等。

大巴車駛出市區(qū)后，路漸漸變窄，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密，枝葉在車頂織成了一張綠網(wǎng)，把陽光濾得支離破碎。車上的乘客大多是返鄉(xiāng)的村民，有人湊在一起聊天，話題繞來繞去，都離不開“青竹村的煞事”。

“你們聽說了嗎？林家祖墳的老槐樹枯了，滲紅水呢！”后排的大媽壓低聲音，卻故意讓周圍人都聽見，“我娘家就是青竹村的，我弟媳今早給我打電話，說村里老人都在傳，那是林家占了龍脈的便宜，現(xiàn)在龍脈要收回去了，得拿人抵！”

“可不是嘛，”旁邊的大爺接話，手里的煙卷在指尖晃，“十年前趙瘸子給林家看墳，看完就斷了腿，當(dāng)時就說林家的運是搶來的，早晚要還?，F(xiàn)在看來，這報應(yīng)是真來了！”

林辰坐在前排，這些話像小石子一樣砸在他背上，讓他坐立難安。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遠(yuǎn)處的山輪廓模糊，青竹村就在山腳下，那片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此刻在心里竟變得陌生又陰森。

大巴車在村口停下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林辰剛下車，就被一股涼風(fēng)吹得打了個寒顫——明明是七月，村里的風(fēng)卻帶著深秋的冷，吹在臉上像貼了片冰。村口的老碾盤旁圍了幾個村民，見他下來，都停下話頭，眼神直直地盯著他，那眼神里沒有熟人間的熱絡(luò)，只有藏不住的慌和避。

“辰兒，你可算回來了！”二叔從人群里跑出來，他比三個月前瘦了一圈，眼窩陷得深，下巴上的胡茬泛著青，手里攥著個褪色的藍(lán)布包，“快跟我去你爺爺墳地，再晚……說不定就來不及了！”

林辰跟著二叔往村西頭走，腳下的土路坑坑洼洼，路邊的野草長得比膝蓋還高，葉片上沾著的露水落在褲腿上，涼得像針。越靠近祖墳，空氣里的味道越怪，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草的苦，而是一種帶著鐵銹的甜腥，像血放久了的味道。

轉(zhuǎn)過一道山彎，爺爺?shù)膲灲K于出現(xiàn)在眼前。林辰的呼吸瞬間停了——那棵需要兩個人合抱的老槐樹，真的枯死了。原本濃綠的葉子全掉光了，枝椏光禿禿地指向天，樹皮裂開一道道深縫，像是被人用刀劃的，樹干上還沾著些暗紅的黏液，順著樹皮往下流，在樹根處積成了一灘紅水。

紅水比二叔說的更嚇人，不是稀釋的淡紅，而是像剛從血管里抽出來的血，濃得能看見沉淀的血絲，順著樹根的縫隙往地下滲，把周圍的泥土染成了黑紅色，連野草都枯成了灰黃色，一碰就碎。

林辰慢慢走過去，蹲在樹根旁，指尖懸在紅水上方，能感覺到一股冷意往上冒，不是水的涼，而是像有東西在紅水里呼吸，吐出來的氣帶著寒意。他想碰一下紅水，手腕突然被二叔抓?。?ldquo;別碰！村里的老中醫(yī)來看過，說這水沾了會爛手！”

林辰抬頭看向爺爺?shù)膲烆^，墳上的草長得很密，卻在墳頂正中間缺了一塊，像被人用東西挖過。風(fēng)卷著枯葉落在墳前，打著轉(zhuǎn)不肯走，遠(yuǎn)處的樹林里傳來幾聲鳥叫，尖銳得像哭。

“辰兒，你看那。”二叔突然指向老槐樹的樹干，林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樹干上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叉”，刻痕里填著黑泥，像是剛刻上去的，“村里老人說，這是煞符，用來鎖你爺爺?shù)幕?，讓他沒法護著林家……”

林辰的心臟猛地一縮，夢里爺爺舉著羅盤的樣子突然冒出來，還有小侄子說的“黑衣人教我畫叉”——這個叉，和樹干上的叉，是不是一樣的？

就在這時，一陣風(fēng)突然從墳后吹過來，卷起地上的紅水，濺了幾滴在林辰的褲腳上。他下意識地往后躲，目光掃過墳后的樹林，只見樹影里好像有個黑色的影子晃了一下，個子很高，穿著寬大連帽衫，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誰在那？”林辰猛地站起來，朝著樹林喊了一聲。

風(fēng)停了，樹林里靜得能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那個黑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二叔拉著他的胳膊往后退，聲音發(fā)顫：“別喊了辰兒，快跟我回家，這地方邪性，待久了不好。”

林辰被二叔拽著往回走，腳步卻像灌了鉛。他回頭看了一眼爺爺?shù)膲?，老槐樹的枝椏在風(fēng)里晃，像在朝他擺手，樹根下的紅水泛著微光，像是有眼睛在水里盯著他。

他不知道，這灘紅水只是開始，青竹村的煞，已經(jīng)纏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