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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硯書把鹿彌留下的木盒推到我面前時,窗外的雨剛停,山茶花瓣泡在積水里,像被揉皺的紙。
木盒是深棕色的,邊角磨得發(fā)亮,我認得——去年他在手工課上做的,當時我還笑他“手藝差,盒蓋都合不攏”,他卻寶貝似的收著,說“以后要裝重要的東西”。
我指尖剛碰到盒扣,林硯書就開口了:“他走的前一晚來的,咳得直扶柜臺,還跟我念叨,說你要是來問,就讓我把這個給你,別讓你再跑空。”
“他還說什么了?”我咬著唇,慢慢打開盒蓋,里面鋪著層軟布,放著本淺藍色的寫生本,還有個眼熟的橡皮——是我去年聯(lián)考時弄丟的,上面還印著小山茶圖案。
林硯書擦了擦柜臺,聲音低了點:“他說,你畫畫總愛用這塊橡皮,丟了肯定著急,他撿到那天就想還給你,又怕你說他‘多管閑事’。還說……這本子你要是翻開,就知道他沒白收你那么多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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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寫生本,指尖抖得厲害,剛翻開第一頁,眼淚就砸在了紙面上。
上面畫的不是風景,是我——去年冬天在畫室里暖手的樣子,我裹著厚厚的圍巾,鼻尖凍得發(fā)紅,旁邊還寫著行小字:“霧榆今天又忘了帶暖手寶,明天得提醒她。”
我接著往后翻,每一頁都是我:趴在課桌上補覺的側臉、蹲在山茶樹下?lián)旎ò甑谋秤啊⑸踔吝€有我跟沈槐安吵架時噘嘴的模樣。
沈槐安湊過來,指尖碰了碰紙頁上的線條,聲音輕得像怕吵醒什么:“他……他居然偷偷畫了你這么多?我們之前還笑他沒藝術細胞,連簡筆畫都畫不好……”
“他明明畫得很好。”我吸了吸鼻子,翻到最后一頁,那里夾著張醫(yī)院的繳費單,日期是上個月,項目欄寫著“心肌炎復查”,金額后面畫了個小小的哭臉。
林硯書看見繳費單,嘆了口氣:“他上個月來買畫冊,我就覺得他不對勁,臉白得像紙,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只說‘小感冒’。后來才知道,他那時候就已經(jīng)在偷偷去醫(yī)院了,怕你知道了分心,連藥都藏在書包最底層。”
我把繳費單夾回本子里,又拿起那塊橡皮,橡膠早就有點硬了,卻還帶著點淡淡的橡皮屑味道,像我去年用它時的樣子。
江鶴白突然從門口走進來,手里拿著個文件夾,頭發(fā)上還沾著水珠:“我爸問了上海的醫(yī)生,說鹿彌的心肌炎比想象中嚴重,現(xiàn)在要住院觀察,最少三個月不能下床,連手機都要被醫(yī)生收著,怕他情緒激動影響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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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不能下床?”我猛地抬頭,手里的橡皮差點掉在地上,“那他怎么跟我發(fā)消息說‘沒事,就是有點累’?上周三他還跟我聊到十點,說周末要陪我去看新開展的畫展!”
“那是他提前編好的話,讓他妹妹幫他發(fā)的。”江鶴白把文件夾放在桌上,里面是張打印的病歷摘要,“我爸說,他怕你發(fā)現(xiàn)異常,特意寫了好幾條‘日常消息’,讓他妹妹每天按時發(fā)給你。直到昨天要走,才跟他妹妹說‘別再發(fā)了,讓她慢慢忘了我’。”
沈槐安攥住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卻沒擋住我指尖的冰涼:“他怎么能這么殘忍?明明知道你在等他的消息,卻讓別人替他發(fā),連句真話都不肯說!”
“他不是殘忍,是怕。”林硯書突然插話,他從柜臺下拿出個信封,遞給我,“這是他留給你的第二封信,說要是你看到寫生本還沒放棄找他,就把這個給你。他說,他怕跟你說真話,你會不管不顧去上海,耽誤了聯(lián)考,更怕你看到他插著管子的樣子,會一輩子記得他狼狽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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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拆開信封,鹿彌的字跡比上次更輕了,有些筆畫都連在了一起,像是寫的時候手在抖:“霧榆,寫生本里的畫,是我偷偷畫的,沒敢讓你知道,怕你覺得我奇怪。你總說我喜歡山茶,其實我只是喜歡看你撿山茶的樣子,你眼睛亮得像有星星,我怕我走了以后,沒人再陪你看星星了。聯(lián)考要好好考,別因為我分心,燕京的美院很好,那里的冬天有暖氣,你再也不用凍得鼻尖發(fā)紅了。”
“燕京的美院……”我想起去年冬天,我跟他在操場散步,說“燕京的美院有最大的畫室,我想去那里畫畫”,他當時笑著說“那我以后去燕京看你”,他都記著,卻早就知道自己可能看不到了。
我把信按在胸口,眼淚把信紙都打濕了:“他明明知道我可以等他,明明知道我可以考去上海的美院,為什么非要替我做決定?”
江鶴白蹲下來,看著我手里的寫生本,聲音軟了點:“他跟我爸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怕自己好不了,讓你等個沒結果的未來;更怕自己好了,卻耽誤了你最好的年華。
他說,你值得更好的人,能陪你看遍所有的山茶,不用像他這樣,連陪你走完這個春天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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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上個月運動會,他跑八百米時突然停下來咳嗽,我遞給他水,他卻笑著說“沒事,岔氣了”,現(xiàn)在才知道,那不是岔氣,是心肌炎犯了。
還有上周,他陪我走山茶花園,走了一半就別過臉揉鼻子,我還笑他“是不是對花粉過敏”,他卻搖頭說“只是有點癢”,他早就過敏,卻還是陪我走了一次又一次。
沈槐安拍了拍我的背,聲音有點?。?ldquo;我們別再找他了好不好?他要是想聯(lián)系你,肯定會想辦法的。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好好考試,等他好起來,再拿著錄取通知書去見他,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卻還是忍不住翻開寫生本,看著里面的畫,每一筆都透著認真,像他平時對我的樣子。
林硯書把木盒蓋好,遞給我:“他說,這個盒子你要是喜歡,就留著,要是不喜歡,就放在我這兒,等他回來拿。他還說,要是你想他了,就來我這兒看看,我這兒有他留下的畫冊,都是你喜歡的山茶圖。”
“他會回來拿嗎?”我抱著木盒,指尖蹭過盒蓋的木紋,像在碰他平時的手。
林硯書沒說話,只是指了指窗外的山茶花園,風一吹,又有幾片花瓣落下來,落在積水里,再也浮不起來。
江鶴白站起來,把傘遞給我:“天快黑了,我們先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你放心,我會讓我爸多跟上海的醫(yī)生聯(lián)系,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