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電臺舊物時,鐵盒子從柜頂滑下來,摔在地上“哐當”一聲響。
信紙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張是高三??己髮懙?,鉛筆字被歲月暈得發(fā)淡,末尾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那是我當時想,等他看到信,會不會也這樣笑。
窗外的香樟樹又落了葉,風卷著葉子貼在玻璃上,像極了那年裴雪燃蹲在樹下?lián)烊~子的模樣。
我蹲下來撿信紙,指尖碰到一張泛著黃的便簽,上面是他的字跡,青檸味的薄荷糖包裝粘在角落,還帶著點舊時光的甜。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三年,他的右耳聽力已經開始下降。
最初只是偶爾聽不清電話里的聲音,我以為是信號不好,直到有次在食堂,他把“要青菜”聽成“要海帶”,低頭扒飯時,耳后的助聽器線露出來,被風刮得晃了晃。
我攥著筷子的手突然收緊,才想起醫(yī)生當年說的“右耳需后續(xù)觀察”,原來不是一句隨口的叮囑。
去醫(yī)院復查那天,天陰得厲害。
陳醫(yī)生拿著報告,眉頭比上次更沉:“右耳神經也開始退化了,可能是之前的創(chuàng)傷影響,目前沒有特效藥,只能盡量延緩。”
裴雪燃坐在旁邊,右手攥著我的手,掌心全是汗,卻還笑著說:“沒事,大不了以后我就靠看口型,你說話慢一點就好。”
可他看口型越來越吃力了。
以前他能準確捕捉我說話時的唇語,連我小聲說“今天的云像棉花糖”都能猜中;
后來他要湊得很近,眼睛盯著我的嘴唇,偶爾會猜錯,把“我買了粥”聽成“我買了書”。
有次我給他讀舊信,讀到“籃球場的汗?jié)n像小溪”,他愣了愣,問:“是……小溪嗎?我好像看成‘星星’了。”
我合上書,把臉埋在他肩膀上,眼淚砸在他的衣領上:“是我讀得太快了,我慢點說,你再聽一遍。”
他卻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聲音很輕:“不用了,霧枝。其實……我大概能猜到信里寫什么。”
那時候我們已經搬進了校外的小公寓,陽臺朝東,每天早上能曬到太陽。
他說喜歡陽光,說這樣耳朵里的“嗡嗡聲”會輕一點。
我在陽臺擺了張小桌子,放著他的助聽器充電盒,還有一罐青檸味薄荷糖——是他高三那年收到的第一顆,后來我們每次去超市,都會多拿一罐。
變故是在第四年冬天來的。
那天我下班回家,推開門就看見他坐在沙發(fā)上,助聽器放在茶幾上,屏幕黑著。
客廳沒開燈,只有窗外的路燈透進來一點光,他的臉藏在陰影里,我走過去,才發(fā)現他手里攥著一張紙,是新的檢查報告。
“右耳……也保不住了。”他抬起頭,眼睛很紅,“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我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我蹲下來,抓著他的手,聲音抖得厲害:“沒關系,我們再找別的醫(yī)生,肯定有辦法的,就算……就算聽不見,我們還有手語,我可以學,我現在就去學……”
“霧枝。”他打斷我,指尖碰了碰我的眼淚,“你不用這樣的。”
那之后他變了很多。
以前他喜歡跟我一起去圖書館,坐在我斜后方看我寫東西;
后來他總說自己累,待在公寓里,對著窗戶發(fā)呆。
我學了手語,每天晚上教他,他學得很認真,可每次我比“我喜歡你”,他都只是看著我,不回應。
有天晚上,我給他讀最開始的那封匿名信,高一開學典禮的那次。
讀到“你歪著領帶走上臺”,他突然開口:“其實那天我知道領帶歪了。”
我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我看見你在臺下,盯著我的領帶笑,就沒敢調整。”他偏過頭,右耳對著我,聲音很輕,“我想讓你多笑一會兒。”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那些我以為的“巧合”,早就藏著他的心意;
我們錯過的,不只是七年的匿名信,還有那么多沒說出口的“我知道”。
他離開是在開春的時候。
那天我下班回家,公寓里空蕩蕩的,陽臺的小桌子上,放著他的助聽器,還有一封寫滿字的信。
“霧枝:
我走了,別找我。
其實右耳惡化的時候,我就想過離開。
我不想讓你每天對著我說話,還要放慢速度;
不想讓你教我手語到半夜,第二天還要上班;
更不想讓你以后的日子里,身邊跟著一個什么都聽不見的人。
你值得更好的,不是嗎?
你可以去看更亮的星星,不用守著我這顆快熄滅的燈。
還記得你第一次讀匿名信,說我彎腰撿礦泉水瓶的樣子嗎?
其實那天我看見你了,你躲在樹后面,手里攥著信紙,我故意慢一點撿,想讓你多看一會兒。
還有高三圖書館的薄荷糖,我后來把糖紙夾在了語文書里,跟我撿的那片香樟葉放在一起。
七年的信,我都聽了,也都記著。
只是很遺憾,以后不能再聽你讀了。
別難過,也別想起我。
要是偶爾看到香樟樹,看到籃球場,就當是我跟你說‘晚上好’。
裴雪燃”
信紙下面壓著那顆糖紙,還有一片干枯的香樟葉,邊緣都卷了起來,卻還保持著當年的形狀。
我抱著信坐在陽臺的小桌子旁,哭了一整晚。
天亮的時候,陽光照在助聽器上,反射出一點光,像他當年右耳上的微光。
后來我留在了這座城市,繼續(xù)主持“霧色夜話”,只是不再讀匿名信。
每次節(jié)目結束,我都會對著麥克風說一句“晚安”,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過去的自己。
有次蘇晚來看我,帶來了一罐青檸味薄荷糖:“我在超市看到的,就想著給你帶一罐。”
她頓了頓,聲音很輕,“你……還沒找到他嗎?”
我搖頭,剝開一顆薄荷糖,味道還是當年的樣子,卻甜得發(fā)苦:“不用找了,他想讓我好好過。”
其實我知道他可能在哪里。
去年秋天,我去高中母校,看見香樟樹下有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白襯衫,蹲在地上撿葉子。
我站在不遠處,看了很久,像高一那年一樣。
他站起來的時候,偏了偏右耳,好像在聽風的聲音,然后慢慢走遠了。
我沒有追上去。
有些告別,不是不愛,而是太愛。
就像他說的,我該去看更亮的星星,而他,大概也想在沒有我的地方,安靜地聽風、看葉子,不用再怕拖累我。
鐵盒子里的信我重新整理好,放回柜頂。
最上面那張便簽,他的字跡還很清晰,我摸了摸,好像還能感受到他當年的溫度。
窗外的風又起了,香樟樹的葉子沙沙響,我好像聽見他對著我的右耳說:“霧枝,我也喜歡你。”
只是這一次,風把聲音吹走了,再也沒回來。
七年的暗戀,從匿名信開始,以未寄的信結束。
或許遺憾,或許難過,但我知道,那些藏在信里的心意,那些陽光下的對視,那些青檸味的甜,都真實地存在過。
就像他留在信里的那句話:“要是偶爾看到香樟樹,看到籃球場,就當是我跟你說‘晚上好’。”
我對著窗外的香樟樹,輕聲說:“晚上好,裴雪燃。”
風穿過樹葉,沒有回應。
只有桌上的薄荷糖,還留著當年的味道。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