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充到一半電,林敘揣著往社區(qū)醫(yī)院走。太陽把柏油路曬得發(fā)軟,空氣里飄著烤冷面的香味,街角修鞋攤支著藍布傘,老鞋匠瞇著眼穿線。
社區(qū)醫(yī)院玻璃門擦得锃亮,推門時風鈴叮當作響。程小滿穿粉色護士服坐在導診臺后,面前攤著本厚登記冊,筆尖在紙頁上沙沙走??匆娝M來,抬頭笑:“還以為你要放我鴿子。”
“說了來就肯定來。”林敘把背包往椅背上一搭,“牙科在哪?”
“三樓,周醫(yī)生剛看完一個。”程小滿往樓上指,“我給你掛的3號,進去報名字就行。”她低頭繼續(xù)寫字,耳尖有點紅。
林敘走到樓梯口,聽見有人喊他。回頭看,程小滿拎著保溫杯追出來:“你的豆?jié){,忘了拿。”
杯壁還溫著,接過來時指尖碰在一起,像有微弱電流竄過。“謝了。”他轉身往上走,聽見身后登記冊合上的輕響。
牙科診室門虛掩著,推開門就聞到消毒水味。周醫(yī)生戴口罩,露出的眼睛彎成月牙:“小林是吧?小滿都跟我說了,那顆蛀牙得補補。”
躺到治療椅上,頭頂的燈忽然晃了晃。林敘瞇眼往上看,燈管上落著只小蛾子,翅膀花紋像母親旗袍上繡的槐花。
“張嘴。”周醫(yī)生遞過口鏡。
冰涼金屬碰到牙齦,林敘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母親帶他來看牙醫(yī)。當時他嚇得直哭,母親蹲在診室門口,透過玻璃窗沖他做鬼臉,白襯衫袖口沾著點面粉——早上蒸了他愛吃的槐花糕。
“疼嗎?”周醫(yī)生聲音很輕。
林敘搖搖頭,嘴里塞著器械說不出話。治療椅旁邊柜子上,放著盆仙人掌,花盆是搪瓷的,掉了塊漆,露出里面的鐵胎。像母親以前用的那個。
補完牙出來,走廊里撞見程小滿抱著摞病歷本。她側身讓路,本子嘩啦啦掉了一地。兩人蹲下去撿,手指在半空碰了好幾回。
“周醫(yī)生說你牙洞挺大。”程小滿把最后一本病歷塞進懷里,“以后少吃糖糕。”
“知道了,程護士。”林敘笑她操心多,眼角余光瞥見走廊盡頭長椅上,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對著窗外的槐樹出神。
是火車上遇見的那個。
他剛要走過去,老太太站起身,慢悠悠往樓梯口走。藍布衫衣角掃過扶手,留下淡淡的槐花香。林敘追出去,樓梯間空蕩蕩的,只有聲控燈在他腳步聲里亮了又滅。
“看啥呢?”程小滿聲音從身后傳來。
“沒什么。”林敘指著窗外,“那棵槐樹長得真好。”
醫(yī)院后院的老槐樹比小區(qū)里的還粗,枝椏伸到三樓窗口,葉子綠得發(fā)亮。程小滿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忽然說:“你媽以前總來這兒,說這棵樹跟槐鄉(xiāng)的那棵像。”
林敘愣?。?ldquo;你見過我媽?”
“見過幾次,在菜市場。”程小滿抱著病歷本靠在欄桿上,“她總買最便宜的菜,說要省錢給兒子娶媳婦。”她轉頭看他,“那時候你在外地讀大學,對吧?”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淡淡影子。林敘忽然想起母親的日記本里寫過:“小滿這姑娘真好,會幫我拎菜。”
“義診結束請你吃飯。”他說。
程小滿眼睛亮了亮:“真的?我要吃巷尾那家牛肉面,加雙倍牛肉。”
忙到五點多,最后一個病人離開,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程小滿摘下護士帽揉了揉頭發(fā),發(fā)梢有點亂。林敘幫她把登記冊摞好,發(fā)現最底下那頁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寫著“林敘”兩個字。
鎖門時,程小滿忽然說:“去看看你修的燈吧。”
樓道里的燈果然亮著,暖黃色的光把臺階照得清清楚楚。程小滿一級級往下走,白色護士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響聲。“比以前亮多了。”她站在三樓轉角,指著窗臺,“這里以前總有人放雜物。”
林敘湊過去看,窗臺上擺著個玻璃瓶,里面插著兩朵白花,像是槐花。瓶底下壓著張紙條,是母親的筆跡:“謝謝。”
他忽然明白,燈泡不是自己想換的。
走出醫(yī)院,巷口的路燈亮了。程小滿的電動車停在老地方,車筐里放著個布袋子,露出半袋槐花糕。“路過面包房買的,剛出爐。”她把袋子遞過來,“給你媽帶點。”
話說出口,兩人都愣住了。程小滿的臉一下子紅透,捏著車把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林敘接過布袋子,溫熱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她肯定愛吃。”
路過小區(qū)門口的雜貨店,老板娘探出頭喊:“小林,你媽昨天來買過電池,說你家鬧鐘不響了。”
林敘停下腳步:“我媽?”
“是啊,穿件白襯衫,笑起來可和氣了。”老板娘指了指柜臺,“就買的這種,南孚的。”
程小滿碰了碰他的胳膊:“老板娘認錯人了吧。”
林敘沒說話,買了節(jié)電池揣進兜里。往前走幾步,看見老張頭在值班室門口澆花,噴壺里的水灑在石板路上,映出晚霞的顏色。“回來啦?”老張頭笑瞇瞇的,“你媽下午來問過你,說你生日想吃長壽面。”
程小滿的呼吸頓了頓,拉著林敘往樓道走:“張叔老糊涂了,別聽他的。”
樓梯間的燈隨著腳步聲亮起來,暖黃色的光里,林敘忽然看見墻上有串小小的腳印,從一樓一直延伸到七樓,像有人赤腳踩過潮濕的水泥地。
和家里地板上的那行一模一樣。
他掏出鑰匙開門,程小滿忽然說:“我?guī)湍阒箝L壽面吧,家里有雞蛋。”
廚房的燈接觸不良,開了三次才亮。程小滿系著他的舊圍裙,站在灶臺前打雞蛋,油星濺到圍裙上,留下小小的黃點。林敘靠在門框上看,忽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母親以前也是這樣,在昏黃的燈光下給他煮面,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
“面好了。”程小滿把碗端過來,上面臥著個荷包蛋,蛋白顫巍巍的。
林敘剛拿起筷子,窗外忽然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長長的,像在跟誰告別。他走到陽臺往下看,鐵軌盡頭的綠皮火車正在啟動,穿藍制服的乘務員站在車門邊,朝他揮了揮手。
程小滿也湊過來看,忽然指著車廂:“那不是火車上的老太太嗎?”
林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老太太正趴在車窗上笑,藍布衫的衣角飄在風里,像母親年輕時的樣子?;疖嚶傔h,最后消失在樓房后面,只留下淡淡的槐花香。
“面要涼了。”程小滿碰了碰他的胳膊。
林敘回頭,看見餐桌上多了個小蛋糕,上面插著根蠟燭,是冰箱里那個。程小滿拿著打火機要點燃,火苗在她指尖跳了跳。
“生日快樂。”她說。
蠟燭的光暈里,林敘忽然發(fā)現程小滿的帆布鞋上,沾著點泥點,鞋舌內側有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用紅色圓珠筆畫的。
和母親的那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