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墻磚應聲而開，露出一只積滿灰塵的木匣。
我顫抖著手打開，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個小小的銅火盆，盆中是半堆灰燼。
我伸手去撥，指尖觸到一角堅硬，竟是一張沒燒完的信紙。
我吹開浮灰，焦黑的字跡刺入我眼中：「大統(tǒng)領，我不是她……我也不是影子。」落款是兩個字，云溪。
后面還有兩個字，被燒掉了，但我認得，那是「絕筆」。
這封信，是我親手為小姐投入火盆的。
她去世那夜，我怕這封信會毀了她的清名，連同她的遺物一起燒了，沒想到，天意竟留下了這半張。
我攥著信紙，連夜跑出府，敲開了周文遠先生的門。
燭光下，他看著那半張信紙，久久沒有說話。
他是個史官，最懂字句的力量。
良久，他提起筆，沒有在信紙上寫，而是在他那本《仁政錄·續(xù)編》的稿紙上，新開了一章，寫下三個字：「庶女書」。
他在下面寫道：「世以影子呼之，她卻以真心立世?！瓜鞯煤芸?，第二天，一身風塵的趙硯之就站在了周先生的書房里。
他沒看周先生，只死死盯著我手里的那半張信紙，目光落在「我也不是影子」那句話上，像被釘住了。
他站了很久，轉身就走，一言不發(fā)。
次日，他一封《請復柳氏女名疏》遞入宮中，請求朝廷將婚嫁記錄中的「柳云昭」更正為「柳云溪」，并追授「義學貞女」的稱號。
禮部很快駁回，理由冰冷得像鐵：「名不可輕改，況已故之人。」我拿著那份駁回的文書，心里的火燒得比當年那個火盆還旺，人卻靜了下來。
我抱著那半封信，走進了工部存放陳年卷宗的檔案庫。
我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里翻了整整一天，終于找到了當年那份替嫁文書的底檔。
文書上，「柳云溪」三個字被一道濃墨粗暴地圈去，旁邊一行小字，尖刻刺眼：「代姐承婚，不入宗冊?！共蝗胱趦?，就是不承認她這個人。
我將這頁拓印了十幾份，帶著阿蕪回了我們女塾。
我什么都沒說，只把那份拓印的文書貼在了女塾每日簽到的墻壁旁。
女孩子們圍了過來，看著那行「不入宗冊」，鴉雀無聲。
我轉頭，輕聲問身旁的阿蕪：「你想不想替她寄一次信？」阿蕪的眼睛紅了，她重重地點頭，拿起簽到用的筆，在拓本旁邊，一筆一劃地寫下：「柳云溪，今日簽到，得名字?！怪芟壬恢螘r也站在了人群后，他含著淚，在他的隨行手記上寫道：「此日之后，天下再無無名之女。」也就在此時，一匹快馬自邊關卷著黃沙沖入上京，送來了趙硯之的親筆軍報。
軍報的末尾，還有一行給我的附言：「若她曾寫信，無論何地，替我尋來?！刮乙詾椋覀冎皇菫橐粋€女子正名。
卻不知，這已然觸動了某些人賴以立身的根本。
王其那老匹夫動手了。
他聯合禮部那幫老古董，在國子監(jiān)門口貼了張《正閨訓》，白紙黑字，措辭嚴厲。
榜文直指我家的云溪居是“悖禮之始”，說女子習字讀書已是過了本分，再教什么拳腳武藝，簡直是動搖國本，要亂了綱常。
一時間，上京里風言風語，說我家小姐柳云溪“袖藏利刃，圖謀不軌”。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這些人，自己滿肚子男盜女娼，卻見不得女子挺直腰桿。
我轉身回府，從小姐的書箱夾層里，取出她留下的另一本冊子——《武塾日錄》。
里面全是小姐這十年來，跟著家里老護院一招一式學武的記錄，畫著歪歪扭扭的小人，記著每次被打中的地方。
翻到最后一頁，是小姐清秀又堅定的字跡：“我不求殺敵，只求不任人宰割。”
我攥著這本冊子，敲開了趙硯之的門。
他看完最后一頁，冷笑一聲，那笑意里全是淬了冰的嘲諷：“他們怕的不是刀，是女人敢握刀的心。”
當夜，他一份《女子義學武備條陳》就遞了上去，條理清晰，言辭懇切。
他說，女子當學防身之術，以應對宵小之徒，經費嘛，就從這些年抄沒的貪官污吏家產里撥，正好物盡其用。
陳青那邊也沒閑著。
他借著巡防司訓練場的名義，悄悄召集了二十個女役家屬，都是些平日里受過欺負的婦人，教她們最簡單的短刀格擋術。
阿蕪那小丫頭也跟著她娘去看熱鬧，竟拿著根炭筆，在廢紙上把陳青教的動作全畫了下來，還起了個名字，叫“袖中勢”。
這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王其派了幾個家丁想來搶圖譜，結果被陳青的人當場摁下，一個“私闖官署”的罪名扣得死死的。
真正的殺招，卻在我這邊。
別院里的二小姐柳云昭，聽著外頭流言把柳云溪傳得越來越邪乎，她那點妒忌心終于燒穿了理智。
她派了個心腹仆婦，想趁亂潛入云溪居，一把火燒了那本《武塾日錄》。
可她不知，我早就防著她這一手。
我設了個空城計，等那仆婦摸進空屋子，直接甕中捉鱉。
人一交到陳青手里，連夜審問，那仆婦嘴不嚴，很快就順藤摸瓜，竟從柳府一條不起眼的賬目里，查出了王其借柳云昭“重病”做掩護，向北狄傳遞軍情的鐵證。
這下天都塌了?；实壅鹋敿聪轮紝⑼跗涓锫毘?，打入天牢。
塵埃落定，我在燈下翻開云溪居新做的簽到冊，在“武備課”那一欄，用小楷認認真真地寫下第一筆：阿蕪，今日簽到，得自護。
窗外，第一堂女子防身課的火把燒得正旺，映亮了半個庭院，像一把未出鞘卻已斬斷枷鎖的刀。
王其倒了，那些附和他的人一夜之間噤若寒蟬。
可我知道，毒蛇只是暫時縮回了洞里，在暗中吐著信子，等待下一個時機。
這上京的風，遠沒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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