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窗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春寒依舊料峭,云溪塾的首課,就在這清冷的晨光里開講了。
我沒穿那身惹眼的官服,只換了件尋常的青衫,站在講臺前。
臺下,幾十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又帶點怯生生地望著我。
我手中無書,講的卻是《孫子兵法》里的“地形篇”。
我沒講那些艱澀的條文,只將它們化作一個個邊關(guān)沙場上的故事。
我說起如何利用“通形”之地速戰(zhàn)速決,又如何在“掛形”之地以少勝多。
女童們聽得入了迷,連呼吸都忘了。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叫阿蕪的瘦小女孩,正低著頭,偷偷在簽到冊的角落里,用炭筆勾勒我的側(cè)臉。
課后,小桃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勸我:“大統(tǒng)領(lǐng),您何必事事親為?親自給女童授課,這事要是傳出去,朝堂上那些言官,怕是又要借題發(fā)揮了。”
我沒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新發(fā)的桃樹上。
那是云溪居的老樹,我命人原封不動地移栽了過來。
我輕輕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她讀過這本書,卻一輩子都沒人教她該怎么用。我不教別人,我只教她們。”
話音未落,趙硯之就帶著一身寒氣從外面進來了,手里捧著一份工部剛擬好的章程。
他臉色不太好看:“大人,禮部那邊駁回了一條。”
我接過來看,目光落在那朱筆畫出的幾個字上:“庶民女童,不得列籍官塾。”
我氣得笑了,指尖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紙頁戳穿:“她們,連擁有一個名字的資格都沒有?”
當夜,我便命陳青去辦一件事。
他動用巡防司的關(guān)系,將京中所有私塾的名錄都查了個底朝天,連夜整理出一份名冊。
三百七十二個,都是因女兒身而被拒之門外的女童。
我將這份沉甸甸的名冊,附在了我那封《請立女子義學疏》的補陳奏折里,在奏折的末尾,我提筆,一字一頓地添上最后一句話:“若‘女子無才便是德’,那大燕的德,為何救不了邊關(guān)凍死的百萬百姓?”
三日后,學堂里少了一個人。
阿蕪沒來。
小桃親自上門去尋,才知道阿蕪的父親在一家大酒坊做雜役,東家放了話,他女兒要是敢去官塾讀書,就立刻卷鋪蓋滾蛋。
阿蕪的母親哭著求女兒別去了,說家里不能沒有這份工錢。
小桃說,他去的時候,阿蕪的娘正死死拽著女兒的胳膊。
那孩子一聲不吭,嘴唇都咬破了,卻只是倔強地搖頭。
她掙脫開,在用舊了的簽到冊背面,用炭筆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我不退,娘別怕,今日簽到,得心安。”
消息傳回巡防司,陳青氣得當場就要帶人去砸了那酒坊,卻被我攔下了。
我在書案前沉默了許久,命人取來“云溪塾基建捐修名錄”。
我翻到最后一頁,指著其中一筆匿名的五兩捐銀——那是柳云溪在這個系統(tǒng)里,最后一次簽到得來的銀子。
我提起朱筆,在旁邊批注:“以此資專設(shè)‘寒門助學銀’,凡入塾就學者,每月補助白米三斗,棉布一匹。”
第二天一早,小桃就帶著米和布,敲響了阿蕪家的門。
阿蕪的父親一個七尺男兒,竟握著小桃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
而此時此刻,翰林院的史官周文遠,正蹲在女塾高高的門檻上,將這個故事一筆一畫地記入他的《仁政錄·續(xù)編》。
他寫完,抬頭問一旁的趙硯之:“你說,她若還活著,看到這一幕,會笑嗎?”
趙硯之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遠處晨光中那面嶄新的簽到墻,聲音很輕。
“她不會笑,但她會簽到——一日都不會落下。”
轉(zhuǎn)眼一月,塾中書聲瑯瑯。
我看著阿蕪在窗下埋頭疾書的瘦小身影,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
光有米糧布匹是不夠的,她們真正需要的,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而這力量,又該如何衡量?